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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生,一梦死(8)


  一梦生,一梦死(8)

  杨晟走在宫道上,迎面而来的是杨碌。

  杨晟冷笑道,

  “二哥今日来得甚早啊。”

  杨碌道,

  “看来三弟近日里变了不少,可是父皇龙体欠安,三弟有了旁的心思?”

  储君之位,多在君主身体出现问题时设立。以防万一。

  杨碌盯着杨晟,近日里,杨晟的性情变化颇大,平日里待他向来谦恭,如今,却变得异常锋利,虽仍带笑,却已包藏祸心。

  只怕自己是一直都忽略了这个弟弟,从前这个三弟对他卑躬屈膝,百般讨好,唯唯诺诺,如今却乍然带了刺。

  只不过,这不过十八的小童能玩得出什么花样,到底是小孩做派,不足为惧。

  杨碌思及此,讽笑两声,拍拍杨晟的肩膀,

  “三弟何必冷嘲热讽,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多尽尽心不是应该的吗?”

  杨晟缓缓道,

  “大哥死的时候,二哥可不是这么说的。”

  杨碌眯着眸子,缓缓道,

  “大哥那是为了保护父皇才中箭身亡,我作为弟弟,当然不希望大哥来世也受这般苦,我自然是在他临死前对他说来世不要再这般傻,这般尽心。你那时还小,怎能明白二哥的用意呢。”

  杨晟抬眸,眸中荡漾着笑意,

  “原是这样,那便希望二哥一直都秉承这种想法,可千万别像大哥那样去了。”

  杨碌大笑,

  “三弟真是开玩笑。”

  杨晟低声道,

  “开玩笑的不是二哥吗?大哥怎么死的,二哥你怕是知道得最清楚了。”

  杨碌唯眯起眸子,眸中冷意乍现,收起笑意,却换作一副悲悯的表情,道,

  “大哥走得突然,我虽难过,但也必定同他一般孝顺父皇,若父皇有难,我自然要替父皇挡难,我可是一心为父皇着想,只怕是三弟你还小,并不如我一般,愿意为父皇舍弃一切吧。”

  两人对峙,没有半句真话,却是不谋而合地笑笑。

  杨晟道,

  “那便祝二哥像大哥一样,得偿所愿了。”

  杨晟“得偿所愿”四字之意,便是直言杨碌要死。

  杨碌缓缓收起笑意,这竖子,句句锋芒毕露,不懂收敛,就算是性情大变,看来也不过如此。

  杨碌道,

  “此厢便不陪三弟谈笑了,我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姚将军急报给父皇,说已守住观山,准备反击,鄞州那边如今想是最急需将领的,二哥还得为此头痛一阵呢,这输看是不可能的了,赢了却是会立大功啊,三弟,你说是吗?”

  杨晟闻言,面色似乎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二哥…说得是。”

  杨碌得意地大笑,抬步就走。

  竖子何足惧!

  而杨晟缓缓转身,看着杨碌的背影,缓缓露出一个笑,

  想立功做储君么?

  战场上,生死可就由不得人。

  杨晟的目光缓缓抬高,落在东宫的高阁檐角上。

  东宫的高阁,看上去都比其他宫殿金碧辉煌,广阔高垠。

  要当这最中间的那一颗子,要做棋局的天元,权势的中心。

  可没有那么容易。

  太医跪禀,

  “陛下,您这病症来势汹汹,依微臣之见,应当是血不归经之症,之前您无缘无故昏迷了两日,想来不能用补药,或可用针灸一试。”

  云贵妃道,

  “陛下,您意下如何?”

  元帝发须灰白,已是倾颓之症,双目却异常有神,

  “朕之前忧心许久,昏迷只是因为乍然听闻大捷,大喜过望,朕无碍,不必针灸。”

  太医还想劝,却被云贵妃一个眼神逼退。

  太医道,

  “既然陛下觉得无碍,那臣便告退了。”

  太医额头上直冒冷汗。

  元帝摆摆手,太医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有内侍递上托盘,上面放着几粒赤金色的药丸,元帝拿过药丸吞下。

  不多时,便愈发觉精气甚足。

  一双眼亮得异常。

  云贵妃道,

  “陛下,关太尉进献的这金丹可真有效用?臣妾也想试试。”

  云贵妃说着,将手伸向托盘。

  元帝推开托盘,不让云贵妃碰到。

  “爱妃何必相试,爱妃如今年华正好,怎需丹药?”

    云贵妃佯作不开心,

  元帝道,

  “爱妃如今正是年轻貌美,这丹药于你,未必有裨益。”

    元帝摸着云贵妃的手,一路向上。

  周围的宫人悄声退下,落下了内殿帘帐。

  云贵妃道,

  “陛下连丹药都不愿与臣妾分享,定是心中没有臣妾。”

  元帝道,

  “怎么会呢,朕可是最疼燕儿的了。”

  云贵妃化名云燕。

  而元帝看着她的面孔,像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云贵妃道,

  “可是陛下,臣妾说的事情,您还没有答应臣妾呢,那左家长郎,到底是臣妾的救命恩人,出身高贵,必然看不上俗物,陛下难道就不能依臣妾的,随意封个虚职替臣妾作为答谢?”

  红帐翻滚,芙蓉帐暖。

  云贵妃喘息着,

  “陛下,您答不答应臣妾啊…”

  元帝道,

  “朕依你,什么都依你。”

  云贵妃柔声道,

  “陛下,燕儿心中只有你一个人。”

  元帝在她脖颈间流连,这副相似的面孔,这个相似的声音,他自年少时,梦里想过无数次。

  但那个人,却以母亲的姿态,冷冷地唤他一声二皇子。

  元帝道,

  “燕儿,朕真的极喜欢你,永远别离开朕。”

  回应他的是一声声的低吟。

  杨晟被殿外的侍卫拦住,

  “三王爷,陛下正有要事要处理,还请您先回去吧。”

  杨晟道,

  “有什么事,是本王也不能听的?”

  侍卫道,

  “三王爷还是请回吧。”

  杨晟微微皱眉,

  “云贵妃在里面?”

  侍卫道,

  “是。”

  杨晟道,

  “那便替本王转告父皇,说本王已经来过了。”

  侍卫低头抱拳,

  “是。”

  杨晟走下台阶,一路走到外宫,而关无忘拿着一个檀木盒子慢慢悠悠地走着。

  杨晟停下脚步,

  关无忘行礼道,

  “见过三王爷。”

  杨晟看向关无忘手中的盒子,笑道,

  “廷尉大人又来进献奇丹妙药了?”

  关无忘悠悠道,

  “陛下龙体欠安,自然是需要些补药,做臣子的,可不就是需要尽心尽力吗。”

  杨晟笑。

  关无忘的眸色却深了几分。

  杨晟的眸中不是如他笑容一般的温和,而是冷冽带着算计。

  那双几个月前还算得上清澈的眼睛,如今已是渡满许多明明灭灭的情绪,仍是那双眼,却与之前大不相同。

  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眼神却锋芒毕露,阴沉至极。

  关无忘无由来想到几个月前,

  宫长诀站在宫门口,对杨晟笑着,道,

  “王爷不必为臣女多虑,臣女要么便喜欢陪伴在我身边许久的人,要么,便是未来这世间身份最尊贵的男子。”

  她一双明眸,勾人得似能侵入人的魂魄。

  而杨晟站在原地,一遍遍轻喃着“世间身份最尊贵的男子”三个字。

  而关无忘站在不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

  关无忘微微皱眉,握着檀木盒子的手不由得用力几分。

  杨晟看着关无忘一瞬失神的模样,笑道,

  “廷尉大人年少有为,定然也知折良木而栖。”

  关无忘缓缓抬眸看向杨晟。

  杨晟缓缓道,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这其中道理,廷尉大人不会不懂。”

  “朝廷从前的倾向,可不代表以后,如果错过了投身后浪的机会,便会随着前浪极早地湮没。廷尉大人以为呢?”

  关无忘沉默片刻,看起来像是在认真思考的模样。

  关无忘忽然笑了,

  “王爷葳蕤菁秀,臣也希望有荣幸,能做王爷的老师。”

  关无忘剿灭陈王有功,当朝被封太子太傅。

  虽是虚衔,而非实职,但到底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太傅。

  杨晟闻言,笑道,

  “关大人目光高远,本王亦希望,能有机会拜入大人门下。”

  太子太傅,自然,门下当为太子。

  关无忘道,

  “王爷如今正是年少,而二王爷早已过而立之年。二王爷这些年做的功课可比王爷多,王爷怎能知道,自己一定有拜入臣门下的资格,万一,是二王爷呢?”

  杨碌这些年在朝堂势力盘踞,比之杨晟无疑是在朝堂上毫无悬念的压倒形势。

  杨晟眯了眯眼,

  “关大人不若等着瞧?待世事变化后,关大人再来与本王相见,亦不算迟,本王的府门永远为关大人敞开着。”

  关无忘道,

  “臣,现在便想进您的府中,一探究竟。”

  杨晟露出笑意,

  “那本王就在府中等着关大人前来了。”

  关无忘恭敬道,

  “臣定然前去。”

  杨晟笑着,与关无忘擦肩而过。

    关无忘面上的谄媚笑容一瞬收起,化为阴沉。

  是否他将杨晟看得太简单?

  如今杨晟这般模样绝非一日之功。

  曾经杨晟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虽然跋扈桀骜,目中无人,但从未露出过爪牙。

  如果那些伪装不是因为收敛锋芒,徐徐图之。

  便是因为曾经真的对那个位置无意,装傻充愣地要免去争夺权势带来的损失。

  可如今,为何又开始这般觊觎与野心。

  关无忘握紧手中的檀木盒子。

  宫长诀坐在桥上,夜莺取来药膏,要替宫长诀敷药,

  宫长诀忙道,

  “我自己来吧。”

  河水在桥下流过,四周的树郁郁葱葱,风一过,便沙沙作响。

  下午接近傍晚时的阳光已不那么烈,柔和得似桥下流水。

  暮蝉声响,云散碧天长。

  似乎能听得见远处的钟声悠悠响起,震荡一群飞鸟,摆成人字型从天空中飞过。

  天际慢慢出现胭脂般的颜色,瑰丽的红,浪漫的紫。似彩缎一般,从极远的天空慢慢地向她的方向延展而来。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晚霞倒映在她眸中,她似乎回到了年少时,她一身红衣,策马扬鞭,百步穿杨之时。

  风将她的衣摆像风一样的吹起,在空中像绚丽的红色蝴蝶一般,她握着弓,箭从弦上飞出,落在远处的草靶上。

  草苗摇摇摆摆,窃窃私语。

  她像一片枫叶,披上红色的裙裳,在广阔的天地间飞舞。

  明艳张扬,不用顾忌任何事情。

  宫长诀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那些美好温柔的时光,她没有错过,亦未遗忘,已是万幸。

  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今生,若还有可能,她奢望能再那般无忧无虑地再张扬一回。

  宫长诀看着云霞,缓缓道,

  “夜莺,你可有祈愿?”

  却听耳边许久未曾有回应。

  宫长诀回头,楚冉蘅坐在她旁边,淡淡地看着她,

  一双眸倒映着绚烂的彩霞和小小的她。

  宫长诀眸色一紧,

  “世子?”

  楚冉蘅面色平静,

  “额头怎么了?”

    宫长诀才记起,自己额上起了包,忙转过头去,避开楚冉蘅的视线,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

  “没什么,不小心磕到了。”

  楚冉蘅却道,

  “转过来,我看看。”

  他的声音被风吹入她耳中,似不带半点距离地在她耳畔轻喃。

  她的发丝被风吹起,细碎的霞光点在她发间。

  宫长诀缓缓转回头,却有些不好意思,

  低着头,未与他直视,抬起手微微挡着着伤口。

  “青了一片,很难看吧。”

  楚冉蘅看着她,缓缓道,

  “还是很漂亮。”

  宫长诀抬眸,

  他的白衣被风吹起,像薄刃一样拍在手臂上。漫天的云霞倾落,都向着他的方向而来,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碎紫金色的光。

  四目相对,缠绕着斜阳的风。

  他的眸缄默而温柔。

  宫长诀忽然想起一句话,

  细细妆成芙蓉面,但求郎君笑眼看。

  她想到这句诗的那一刻,楚冉蘅眸中忽带了几分轻柔的笑意,眸中的亮光轻得像白鸶鹭脚尖轻点湖面,泛起的层层涟漪。

  天边的云霞被风卷得心动了。

  宫长诀缓缓放下挡着额头的手。

  还未等她的指尖完全离开额头,楚冉蘅抬手抚在她的伤口上,他指腹的药膏缓缓在她额上抹开,带着丝丝清凉。

    宫长诀微微退后,

  “我…自己来吧。”

  楚冉蘅轻声道,

  “别动。”

  他的手复点在她额上,

  “瘀血要推开才能好。”

  他的掌心温热,抵在她额上,一圈一圈地揉开瘀血。

  楚冉蘅的声音沉缓,响在她耳边,

  “我小的时候,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却也是最调皮的那一个,常常磕磕碰碰。”

  宫长诀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躲。

  楚冉蘅道,

  “少不了被母妃骂,父王却说,男子汉,摔了跤不算什么,若是摔了跤起不来,才值得笑话。”

  他的声音平稳淡然,

  “你方才问夜莺,她的祈愿是什么,她不在,我便当做你在问我。”

    “我的祈愿,就是回到那个时候。”

  宫长诀抬眸,他眸中情绪明灭不清,云霞倒映在他眸中,似成了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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