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左右手
飞山虎是谁来着?
刘承宗半天没想起这飞山虎是谁。
直到上天猴提醒他,才让他想起来,是冯瓤的向导。
刘承宗纳闷道:“他凭啥敢杀冯瓤啊?”
那可是左哨,刘承宗麾下最早三个哨之一,跟着他打过府城、打过延水关、进过山西还打过李卑。
那个哨成军战斗力最高、战兵装备最好,凭啥他飞山虎敢做这样的事?
这人干出个糊涂事,倒给刘承宗带来不小麻烦,他这边还得安慰上天猴。
那毕竟是上天猴的手下,万一脏猴子想多点,觉得这是铲除异己怎么办。
却没想到上天猴根本没往那边想。
他只是叹气道:“飞山虎本是宜君的首领,高闯王让我去宜君就是找他和大红狼,手下有几千人,但都不行事,我跟他合兵后,精简到七百人,到北边来帮你。”
“跟我合营的时候他就有些怨言,我又给他拨了三百人,凑到一千,心里这才舒服了。”
上天猴抬手蹭着额头,摇摇头道:“等到你我合兵,我没听他说有什么不高兴,他心里有事该跟我说啊。”
人没了,说啥都晚了。
又过几日,冯瓤率左哨回还,队伍少了四十多人,战兵极为警惕、辅兵心神不宁,士气低落。
飞山虎被驴车驮回来,脸上蒙了块布,刘承宗掀开看,身子都冻硬了,侧躺着后脑勺被砸出个窟窿。
“何必呢?”
刘承宗蒙上布,让人带到林子里埋了。
冯瓤安置好部队,跟陈钦岱带了俩人,提两只小袋子来见他。
两只袋子装了一百多块手掌大的小铁牌,冯瓤说:“这才一百三十面,队伍肯定还有。”
刘承宗拿起铁牌端详,铸工粗恶,上书免死二字。
自从到了宜君,不知从哪天开始,飞山虎开始在队伍里给过去的部下发免死牌,这些牌子在队伍里无声无息流通开来。
直到牌子发到掌令官手里,有个掌令拿给了陈钦岱,这事才让冯瓤知道。
冯瓤顺藤摸瓜找到飞山虎,飞山虎很坦然,说是宜君本地叫掠地虎、郝小泉的首领给他的。
没有要反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个这东西在身上更保险,万一哪天让官军捉了,还能保个命。
“他糊涂啊,我踹了他一脚。”
冯瓤摇头道:“就那一脚坏事了,当天夜里免死牌还没来得及收上来,他就合了外头的掠地虎,一个假扮官军,一个在营内煽动招降。”
即便已至今日,提起那个夜晚冯瓤仍心有余悸:“晚上大乱起来,后队队长被手下杀了,有片刻时间,哨内人人自危敌我不分,至各队集结才稍好些,不过只有三队人集结到我这,有两队在飞山虎那,差一点就哗变了。”
说着,冯瓤朝陈钦岱挑挑下巴:“他还从我这拉了几个人到飞山虎那,营地里炮都架上,飞山虎若不退,我就准备打了。”
冯瓤说起这个非常无奈,耸耸肩道:“哪知道他走过去,飞山虎刚上马,一把薅下来一骨朵敲死,提死狗一样提出来,兵乱就熄了。”
刘承宗眨眨眼,看向陈钦岱,笑道:“让你当掌令,屈才了呀,该当勇长。”
“不屈才,将军在堡外那天夜里不是说了么,俺们掌令官干的就是这个事,团结军兵,不让人招安。”
陈钦岱瞪着眼睛非常认真,立正了道:“他让军兵没法团结了,还要带人去招安,把他敲死,军兵们没了带招安的人,就又团结起来了。”
要这么说,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陈钦岱说罢,眯起眼睛笑了,道:“我在榆林街上长大,没少跟人打架,像这种对峙的事见多了,谁都不敢先动手,只要我走过去没人打我,那我把飞山虎敲死,这事就解决了。”
刘承宗笑道:“你不害怕?”
“怕啊,敲死飞山虎我都不敢动,怕让人乱刀砍死,但后来他们没砍,我就把他提出来了。”
刘承宗鼓励陈钦岱几句,转而对冯瓤问道:“队伍死的四十多个弟兄,都埋好了?”
“埋好了。”
说罢,几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摆在桌上的免死牌上,陷入深深的沉默。
刘承宗看向那些做工粗恶的铁牌子。
这些小东西拥有远比招降书信更大的威力。
也是对他的警示。
人心是个复杂的东西,他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就好像这个飞山虎,表面上就好像是被冯瓤踹了一脚,踹反了。
但人家其实也对他的安排不服气。
一开始是啸聚数千人的首领,跟上天猴合营,选出七百壮男,甘居猴儿下,换来个千人首领。
而上天猴投奔刘承宗之后,飞山虎成了八十人的队长,换了谁,心里都会有根刺。
随便一撩拨,那根刺就疼。
狮子营屯在杏子河,这刺疼了也只能忍着。
左哨单独去宜君,再遇见过去的老部下,飞山虎这根刺就越来越疼了。
刘承宗看着铁牌心想,他的部下有多少人,心里都有这根刺呢?
“知不知道这牌子谁发的?”
刘承宗沉默让冯瓤有些担心,这会听见问话,连忙道:“洪承畴,陕西参议洪承畴,宜君的掠地虎和郝小泉都拿了官府的免死牌,大红狼不知道拿没拿。”
洪承畴。
刘承宗在心里念着这名字,也是老熟人了。
尽管还没见过,但没少听见这人的名字,最早是在鱼河堡,贺人龙散兵的主意,就是洪承畴出的。
“是他能干出来的事,这人能文能武,不好对付。”
刘承宗摇摇头,对冯瓤和陈钦岱道:“我知道了,这事过去就过去,瓤子哥以后对待下属不要粗暴;钦岱这次干得很好,你要培养一名掌令官,同时把左哨诸队的掌令都管起来,行不行?”
“俺,俺这是升职了?”
陈钦岱大喜过望,组织着语言抱拳道:“多多,多谢将军提拔!”
“别辜负我的期待,在左哨多看看,适合提拔的掌令,就报到我这来,以后哨里要有正副两哨长、正副两掌令,各队也要有两个队长、两个掌令。”
说罢,刘承宗对二人道:“你们先回去吧,好好安抚士兵,若哨内还有免死牌,明察也好暗访也罢,想办法收上来,不要责怪士兵,教育为主,这是伤害所有弟兄的事。”
二人领命退下,刘承宗看着掌中免死牌,目光冰冷。
洪承畴。
记忆里这人可真是农民军的一生之敌。
受皇命剿灭农民军,当崇祯挂上老歪脖子树,当大明变成南明,当后金变成大清,当农民军成了大顺最后变成南明的忠贞营。
所有人都变了,就这狗日的没变,还他妈在剿灭农民军。
他派人给曹耀传了口信。
没过几日,曹耀火急火燎从延川赶回,上门就问:“瓤子没死吧?”
“活着呢,活得好好的。”刘承宗道:“你那边没这种事吧?”
“嘁,怕是你忘了我曹六儿是什么人,跟你说,咱炮哨人的心思是固若金汤,他就是把保命牌发到手里,炮哨也没人听!”
别人说这话,刘承宗不信,可曹耀说,刘承宗真信。
这玩意天然想跟朝廷做对,曹耀想的也不是推翻大明当皇帝,或者说推翻大明支持谁当皇帝。
曹耀就不想要皇帝,不但不想要皇帝,还不想要总督、知府、知县……就是个不受管的,最高理想是当个山大王,男耕女织,跟朝廷不搭边。
啥头目带啥兵,这一点刘承宗很确信。
在他们这堆军官里,曹耀也称得上出类拔萃。
刘承宗道:“那我就放心了,叫你回来是想商量这事,洪承畴,你怎么想?”
这次他还真需要找个帮手参谋参谋。
打仗、弄粮食、练兵,甚至上次各地收到劝降书信,他都能想明白,心里也不慌,不需要别人建议。
唯独这次的事,刘承宗心里没底。
他们鱼河堡这帮人,最早可就是奔着给叛军掺沙子的想法,名义上都是使间。
这还只是鱼河堡,边军的堡子当时都面临一样的困境,洪承畴未必只向贺人龙提了这建议。
整个陕北的边军,有多少都带着沙子的身份;整个陕北的农民军,又有多少已经被半策反。
没人知道。
曹耀摇摇头:“能怎么看,拿他没办法啊,他能策反咱的兵,咱可策反不了他,况且……人怕退路。”
其实放边军出去也好,免死牌也罢,都是退路。
刘承宗点头道:“你跟我想的一样,官府这个冬天没派人进攻,但他们干了不少事,都是要瓦解我们。”
刘承宗以为人人自危的现象只会存在于,不沾泥或混天猴那种毫无组织的农民军团伙里。
但实际上他也躲不过,出了这次的事,即使狮子营组织严密,他也无可避免地开始担心其他首领。
冯瓤这次出事,就坏在他的人在宜君和其他首领接触。
那掠地虎、郝小泉,俩个听都没听过首领,拿免死牌接触了飞山虎。
飞山虎也未必就铁了心想投降官军,大概率只不过想身上装着免死牌,万一什么时候兵败,还能有个退路。
可我铁了心,你却装着免死牌,队伍里人心就不齐了。
“要我说啊,你也别那么担心,尽早启程去山西,离这帮玩心眼的王八蛋远点。”
曹耀对这事的看法非常轻松:“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对付他们法子多得很,你在队伍里设立的掌令官不就干这事么,再防不住,惹急眼了老子让部队把头剃了。”
刘承宗直接被说傻了,前边的掌令官能理解:“剃头干啥?”
“剃个不狼儿编俩发辫,全他妈装蒙古鞑子去,官军见了就想要咱脑袋。”
曹耀勾着嘴角发狠道:“免死,免个屁死!”
刘承宗被说乐了:“你干脆劝我带兵出关吧,四千虎贲直下板升,把虎墩撵走,我当顺义王。”
“哈哈哈!”曹耀笑得肚子疼:“别闹,咱打不过虎墩兔。”
笑归笑,笑罢了刘承宗抬手在桌上点道:“打板升不过是句玩笑,但你说的确实是个思路,靠身体上容易看见的东西来决定立场,能断掉人们的退路。”
剃个不狼儿发型,这事其实就和早年间倭乱,倭寇全让人把头剃了是一个道理,头发一时半会长不出来,投降也会被人当倭寇,还是个死,那就只能死战了。
说到这,刘承宗还是想笑:“可他妈装蒙古鞑子可太难受了,何况这么干了,以后咋招兵啊,现在我们是义军,不侵扰百姓,延安府城附近的百姓看见我们也不害怕,有时还会给通风报信。”
“你剃个北虏不狼儿,我们往山西一进,百姓国仇家恨全勾出来了,各地民壮不得沿途拼死邀击?”
刘承宗摇摇头道:“头发绝对不能剃,尤其不能剃北虏头,不然承运第一个跟我没完,我大伯可就是被鞑子射死的。”
曹耀摊摊手道:“那除了这个你还有啥办法,剃光头?换衣服肯定没用,剃光头也没用,得让朝廷看见这人就想宰了才行?”
说到这,曹耀突然抬手拍在桌子上:“要我说,这馊主意不是洪参议出的,冤有头债有主,只准他在背地里给咱使坏?直接南下韩城,打下韩城把他干掉。”
“这也是个法子,但韩城那边路不好走,只能走黄龙山,我们没有熟悉路途的人,太容易中伏,而且南边关中四通八达,我们的人熟悉山地,平原上跟官军对垒,挺难。”
刘承宗把这事记下,随后道:“不过这也治标不治本,官军不止洪承畴一个,将来还会有人离间反间。”
“那刺青吧,虎口上,左手反右手明。”曹耀说着还做出个伸手的动作:“哪怕降了,一伸手,脑袋就送给官府了。”
这也是个主意。
刘承宗点点头:“不过就算要刺,也都刺在左手上就行,反明。”
曹耀问道:“那右手留着干啥?”
“右手啊,右手不知道,一个就行。”
刘承宗站起身,走出屋子深吸口气。
右手,右手给清留着。
反明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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