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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真的有海


  崇祯四年三月,白天的天气更暖,夜晚已渐渐不会上冻。

  刘承宗率练兵马营,携车辆组成五里一百五十步的军队,计划按照日行七十里的行军速度向西北进发。

  结果花了四日才走完二百里,抵达青海湖畔。

  湛蓝长空高远,簇簇云团翻滚,四面群山环抱,山腰沿冰雪消融汇成一道白线,直铺到环绕青海湖的草原上,凝出一片粉白。

  在那片粉白的尽头,他看见一千年前文成公主扔下的日月宝镜。

  平静海面微起波澜,从南方迁回的斑头雁成群聚集在雪地上,时而飞起、时而落下。

  还有三千个见惯大漠的冷娃,在马背上呆呆看向一望无际的海,还有海对面与云雾连成一片的雪顶高山。

  直到刘承宗说:“去跑吧,去玩吧!”

  人们经历短暂错愕,不知谁先回过神,刹那间百马齐奔,踏破碎雪踩着坚冰驰向海岸。

  完成炮兵的训练的黄胜宵被送至马营加强骑术,他向海岸跑得最急,他急需确定一件事。

  直到马蹄踩进浅水,惊得万鸟齐飞,曾为白城子墩军的黄胜宵身子偏在马背左侧,踩马镫伸手在海面捞了一把,送入口中。

  嗯,是咸的。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做完这事,黄胜宵的心情非常复杂,带着一脸怅然若失,打马海岸,最后与坐骑一起坐在沙滩上。

  战马侧卧于地,黄胜宵靠着马背,望向大海倍感孤独。

  原来白城子那几个贼配军没骗他,世上真的有水多到一望无际,咸的,叫海。

  不过狮子军像黄胜宵这样矫情的人不多,这毕竟不是个玩水的季节。

  更多人正策马持弓追逐大雁,还有人提着套马杆跑到更远的地方,试图干一头牦牛骑骑。

  刘承宗到这儿来,本是想寻找岱青和陈钦岱的。

  在日月山七部归附以后,贡布多吉的部落就成了狮子军与海北蒙部的通信站点,两边番部在冬季也偶尔有人相互联系,为陈钦岱送过几次钦岱密码。

  但过完年开春后,陈钦岱没了消息,刘承宗就决定来找岱青要人。

  可惜他扑了个空,岱青的部落绕青海湖西线向南走了。

  据当地番部说,是过年前后从小拉尊那收到召集军队的命令,就拔起部落往南走了。

  一番汇总情报,刘承宗大概知道聚集军队是什么原因。

  本来拉尊这次调兵,是为了春季向自己发动攻势来着。

  戴道子派回来的人说,因为摆言在俱尔湾过了个年,拉尊原本没想到会待这么久,以为兄长被他扣下或杀了。

  所以拉尊整个冬天都过得神经兮兮,在八角城念了八百多编经文咒他。

  看目前的情况,刘承宗觉得拉尊使用的咒语可能……可能是咒他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吧。

  所以拉尊赶在过年前后召集军队,让依附于他的土民、达子头人统统集结在甘南草原。

  结果前脚集结军队,后脚摆言就回去了,没受啥罪,胖了五斤,带回刘狮子不好对付还特别阔气,准备开市场的消息。

  这一顿饱和顿顿饱,拉尊还能分不清么,但军队来都来了,咋办嘛?

  烽火戏诸侯的事可不能干,集结了军队就得去打仗,打谁呢?打大哥吧。

  一支在甘南草原集结的庞大游牧军队,自东向西,经羊曲跨过黄河,攻入河卡草原,直奔茶卡盐湖杀去。

  戴道子作为摆言台吉身边最精锐的武装力量,也参加了拉尊的远征。

  看见青海湖,刘承宗就想量量它有多大。

  他知道青海湖大,但没想到这么大,所以派了两队塘兵沿岸边走,让他们绕一圈回来,结果第三天还没回来。

  军队在湖边玩了两日,开始干正事,派出人手在周围寻找番民,问询周围的情况,得知海北这片,这里在明初是罕东卫最东端的百户所。

  弘治以后,土鲁番日益强大,罕东卫、安定卫的土官不能遏制,到嘉靖年间土默特部入据青海,明军防线收缩,这里的土官也上表朝廷,内迁甘州了。

  再往后,这里就是漠南漠北进藏蒙古人的第一站。

  到青海来,随着与蒙古人、西番百姓的交往越来越多,让刘承宗对草原上的大势了解的越来越多。

  比如九边以北的环境正在慢慢发生变化。

  在元代更早的时期、或者明初期中期,中原王朝与北方打仗,北方历来是有一条撤退路线。

  往漠南的北方、西北跑,这是逃离中原王朝军队追击的绝佳路线,跨过捕鱼儿海,北方是汉军难以抵达的地方。

  可是在如今,刘承宗发现,蒙古人再也不会往西北跑了,反而只能往青海跑。

  这种不正常的事,在刘承宗的时代似乎成了必然。

  漠南的右翼土默特会往青海跑,漠北的喀尔喀也会往青海跑。

  那是什么让他们不能再往西北跑了?

  答案呼之欲出,蒙古人曾经的忠实部下、钦察汗国在全俄的包税人,斡鲁思派出的哥萨克。

  青海湖畔的营帐里,坐在驼绒大毯上的刘承宗不禁摇头苦笑,他发现因为另一份记忆的存在,让他看待事情的观点非常奇怪。

  他连全青海的统治者都还差得远,可是在一些事情上,却总会以下一代中原帝国统治者的角度来看待一些事。

  许多事情在他眼中是积重难返的必然,也有许多事情是偶然,只不过那些偶然也有几乎必然的结果——他的愿望是顺应那些必然,对偶然防患未然。

  比如大明灭亡与后金称雄是必然,但后金夺取天下是偶然;蒙古衰弱与俄国东侵是必然,但俄国成为新的北方边患是偶然。

  等到第七天,他的马队已经在海北找到可耕种的土地,并且开始丈量田亩,探路的塘兵还没回来。

  刘承宗开始怀疑,他派出探路的百余塘兵是不是叫人打死了。

  直到第十六天,风尘仆仆的塘兵才从海东绕回来,人们衣冠不整、大多少了点随身携带的东西。

  他们沿湖跑了近八百里。

  在海西河口,跟西番寨子打了一架。

  那个寨子有七百多口人,在此之前依附于古如黄台吉,误以为他们是拉尊派来抢劫的人马,双方言语不通,就打了起来。

  双方没有列阵也没有近身交战,那边有很多轻弓,双方互射几阵,首领被流矢所伤,不敌塘骑,就溃回寨子了。

  两支塘骑队无人阵亡,不过有名宁夏塘骑被投石砸在鼻梁上,流了不少鼻血,回来鼻子还肿着呢。

  一不小心,狮子军匪号加一,多了个歪梁子。

谷</span>  塘骑没跟河口寨子多计较,当天打完继续上路,跑到海南算了算,这湖比预计要大许多,恐怕他们携带的十二日兵粮不够用,就花了一天找西番村子。

  没找到西番村子,却找到个男人都去当兵打仗的蒙古小部落,部落的妇人们驰马扬弓,本想拼死抵抗。

  后来发现他们没有想打仗的意思,就用二十三头羊,换了两具马鞍、三张毛毯和一把解腕刀。

  在海东,他们又在南北二十里的沙漠里耽搁一日。

  这才终于完成十六日一刻不停的环湖之旅。

  青海湖的大小不但超过了塘骑们的想象,也远超刘承宗的想象。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匠人数目严重不足,回去就得再给杨鼎瑞肩上派个任务,从东边招募匠人。

  而且他还派人把青海宣慰使司同知周日强找来了。

  得了正四品官职的周老爷并不开心,跟着队伍走到西宁就不往西走了。

  让刘承宗花十二两在城东买了个带院子的二进宅子,就整天蹲在西宁城里骗朝廷俸禄。

  还给那宅子美其名曰青海宣慰使司同知衙门。

  说得好听,还同知衙门,那充其量也就是个青海宣慰使驻西宁办事处。

  不过周日强的小日子确实过得挺舒服,整天不给朝廷干活,还领着四品官的俸禄,西宁卫每月要给他从兰州调二十四石米粮的官俸。

  周日强算是看开了,本来就不想给朝廷干这活儿,被强拉硬拽着过来,也没啥他能干的。

  他不知道朝廷把他塞到刘承宗身边有什么用。

  周日强扪心自问,青海宣慰使司的事情,是一个四品官就能解决的吗?

  皇帝、首辅、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两个巡抚、三个总兵、二百名地方官、两万三千名边军,总之需要集结陕西的力量才能解决他。

  自己算什么东西?

  本来周日强以为自己会是个人形官印,啥时候需要就啥时候盖一下,后来发现狮子军不认官印。

  官印还不如个秋萝卜。

  他连这点用处也没有,所以再往西走也大可不必了。

  刘狮子的军队在俱尔湾睡了好几个月的地窝子,周同知在西宁城里成了饮酒大户。

  成日饮着李土司家酿出酸甜的青稞酒,晕乎乎就把冬天睡过去了。

  西宁城里的周同知接到消息时是个夜晚,刚喝过酒糊里糊涂,躺在马车里又睡了一天一夜。

  等酒醒人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傻了。

  满脑子我是谁我在哪。

  又在马车上颠了两天,这才晃晃悠悠见到刘承宗。

  这会他已经彻底清醒了,可是看着辽阔无边的青海湖,他还想再饮一壶。

  “大帅,找下官来……你能不能给红旗换个马甲?”

  周日强刚给刘承宗行了个礼,抬头就瞧见一边雪地里低头刨草的三品官,满脸腻歪。

  刘狮子权当没听见,抬手指向湖面:“看见了么,有没有感觉海面上缺点啥?”

  周日强一脸懵:“你们把大雁都打了?”

  “不是,我是说海面上缺点东西。”刘承宗看向他,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船啊,渔船、商船、战船!”

  刘承宗看见青海湖,就想在海北修港口、湖里搞水师。

  他听严肃,但周日强听起来并不严肃,乐得前俯后仰:“大帅找我来,就是让我听笑话?”

  “什么笑话,你知道我的人绕一圈要多久么,整整十六天。”

  刘承宗严肃极了:“十六天,一年才几个十六天,你看对面那些山,不用仔细看,反正也看不清,通向海南盐池的山口就在对面。”

  “西宁的盐,多少钱一斤?”

  周日强道:“一斤没准,官盐一担二十六两六钱。”

  “蒙古人取盐,是带着大勺到那座山西南的盐湖,用勺子舀,说那边盐系天成、取之不尽。”

  刘承宗道:“从海对面到盐湖,往返二百四十里,驮马队要走五天,从那边到这,往返五百里,要走十天。”

  “再由这走去西宁,又是往返五百里,也就是说要占领整个路线,动员军队需要半个月。”

  刘承宗说罢,抬手在自己所站立的岸边指向对岸:“而从这到那,如果有两座港口,只需要一百五十里,我记得你在山东沿海做过官,大概是狮子军对船最了解的人。”

  他转头问道:“如果开船,要走多久?”

  周日强的神态逐渐认真,表情逐渐严肃。

  他渐渐明白过来,刘承宗说的事情,是钱。

  一担二十六两,一千担是两万六千两,他再敢在这么重要的事上开玩笑,恐怕刘承宗真会宰了他。

  周日强为难道:“大帅不行再在狮子军找找人吧,我就给百姓改造过渔船,这,这能称得上军中最懂船的人?”

  是不是最懂穿的人,周日强其实不是那么在乎。

  关键是……谁要当你军中的人啊!

  弄不好哪天就是反贼集团二号人物了,保定老周家满门抄斩的锅从天降,这谁受得了啊!

  刘承宗面上带着无可奈何:“你确实是最懂船的人。”

  他的军队也不光是旱鸭子,就等待塘骑的这几天,刘狮子就在练兵马营里搞了个调查,有一百多人都生在河边,对河上行走也有不少人有所了解。

  但大家对水面载具有所了解,不等于对船有了解。

  他们了解的是筏,是竹筏、木筏、羊皮筏子和牛皮筏子。

  要琢磨船,还得靠周日强。

  周日强叹了口气:“这地方风不小,要用船到对岸……一昼夜?”

  啪!

  刘承宗鼓掌道:“这不就行了,那就是你了,周同知,你的衙门从今天起就在这,把船造出来、港修出来,需要什么尽管说,我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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