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六章 人粮马粮
古浪峡的重炮轰鸣,震得冯瓤灵魂出窍。
他的魂魄仿佛飘向祁连山顶的云层之巅,俯视战场,在明军车营的支离破碎中,看见未来。
一刻钟的时间,足够三门千斤炮打放九十次,而一门威武大将军仅能打放三次,但每一次装填轰出的炮弹,都势若雷霆,洞穿车板如若无物。
即使是火药减半,仅使用刘承宗准备的十斤火药包,照样在四百步距离把战车轰穿,直到使用三分之一的七斤装药,冯瓤才终于看见想象中重炮轰击车营的场面——炮弹把战车砸翻了。
一刻之内,不算灭虏炮在战场中间打出的弹雨,他们一共打出九十三炮,其中真正对战车造成毁伤效果的只有这装药最少的一炮,却足够令明军车营胆战心惊。
很快,这支来自凉州的车营就从背后放出二百余骑,在车营两翼鱼贯而前摆出骑兵散阵,掩护车营有序后撤。
造成丁绍胤撤退的主要原因是三门交替打放的千斤炮,一刻钟仅轰出三炮的威武大将军确实恐怖,但它混在九十颗满地乱跳的七斤炮弹里,并没有那么显眼。
丁绍胤也算了解元帅军的炮手,这帮炮兵的训练比凉州卫炮手充足得多,他们打放更加精准、装填也更快,尤其是操作他们自己的火炮时,甚至用三门千斤炮就能打出两门千斤佛朗机的射速。
唯独这门威武大将军,这装填是真慢。
在威武大将军漫长的射击间隔里,丁绍胤甚至以为元帅军的重炮在阵中炸了,不然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射击?
丁绍胤必须得撤退,不是因为他的兵被炮击打死太多、或是士兵被重炮压得士气低迷。
两个车营长达三日的菜鸡互啄,对双方士兵心理都是很好的锻炼,他们互相不能破防,打来打去,只有被流弹击伤或击毙的几个倒霉鬼。
士兵对炮子这个巨大威胁的恐惧感直线下降,真被打死的反正也没法报怨了。
但车营携带了大量牲口,这些大家伙可练不出优秀的心理素质,几颗七斤炮子在阵中乱跳,越过层层木栅拒马,落进圈牲口的中间地带,砸死砸伤几头牲口,就惊了整个牲口群。
受惊的大牲口在阵里蒙头乱撞,什么拒马木栅都拦不住,丁绍胤无奈之下只能暂且撤退。
本来这对丁绍胤来说没啥事,退到古浪堡再重整阵型就可以了,万万没想到他这前边刚收拢阵型有序后撤,后边俩直接开拔了。
柴时华和白广恩,俩人像早就商量好了一样,看见车营后撤的第一时间,俩营六七千人,一前一后直接拔营而起,向身后古浪峡的山道逶迤而行。
看得丁绍胤火冒三丈,你们这是他妈的早有准备啊!怪不得曹文诏信不过你俩!
其实这还真不怪白广恩,他只是天性使然,白广恩自从被张天琳用天降刘国能把一个营精锐报销掉,后来每次出兵都先考虑撤退路线、做好万全准备。
但他一开始是真没打算直接撤。
是因为他后边的柴时华,一看丁绍胤的车营抵挡不住,就直接拔营走了,白广恩心想曹文诏那么猛的人都一声不吭走了,柴时华这个好混蛋看起来好像知道点什么,他俩都走了,我也走吧。
然后就拍拍屁股下达撤退命令了。
柴时华啥也不知道,他早就想走了,只是估计士兵不听他的,这才硬着头皮在战场上站着,如今丁绍胤一撤,管你什么有序无序的,反正这会下达撤退命令士兵肯定遵守,能撤他就撤了。
另一边的冯瓤都没反应过来,还在营中纳闷儿呢,我他妈威武大将军的弹药还没装填好呢,怎么一抬头嗖地一下就没人了?
他找上魏迁儿问道:“这追不追啊?”
“不能追吧?”
魏迁儿也被惊呆了,微微张着嘴看向峡谷尽头缓缓收兵的明军背影,蒙蒙登登地摇头道:“他们配合这么默契,多半有诈,是埋地雷了?还是峡谷那边设伏了?”
俩人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决定放骑兵过去看看,他们先把堡子占了再说。
冯瓤这会儿是啥也顾不上,趴在战车旁边提笔就给刘承宗写信。
他很了解刘承宗,那就是个古之猛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十八般武艺里可没有枪炮,刘承宗也没有系统学习、训练、使用过枪炮。
元帅府眼下最懂枪炮的两个人,曹耀和黄胜宵都坐镇甘州,冯瓤这个京军火器营的经历,让他成为离刘承宗最近的枪炮好手,所以炮到了他手里。
冯瓤一直觉得刘承宗拥有一种很神奇的能力,就是作为军队首领,没完没了的总结归纳并提出新的尝试。
他明明不懂枪炮,却能拿出抬枪、火炮的设计,造出这样一门五千七百斤的重炮,还让他们做出不同装药比例的尝试。
冯瓤的书信送到凉州城外时,刘承宗手里已经有另外三门新铸的威武大将军了,但搞笑的是炮铸好了,炮车反而还没造好。
反正铸好一门炮,刘承宗就在心里骂洪承畴一遍。
因为洪承畴把凉州绿洲上的树全砍了、房子也拆了,他们炮车使用的木料得从山丹和永昌二卫收集,木料还不像铁料,不能切成小块运输,这就导致炮车造起来很麻烦。
刘承宗在城外看着冯瓤写来的信,边看边乐,冯瓤几乎给他写了一篇威武大将军操作指南。
从不同装药带来的不同威力、射速,到适合的使用环境,事无巨细地给他解释原因,还提出了自己的猜想,这里面有些事他知道,也确实有些东西他不知道。
冯瓤是使用者,而刘承宗是设计者,使用者有使用者的体验,设计者也有设计者的乐趣,刘承宗发现自己有点迷上铸炮了。
尤其在他亲自设计、铸造了一门重炮之后,他发现自己把模数吃透了,这东西非常简单。
一门火炮,使用固定的模数和倍径,就只有口径和倍径是未知数,口径一变,炮身的尺寸、厚度全变,换句话说只要用这套东西,知道弹重几何、倍径多少,那么就算闭着眼,也知道炮身的尺寸、厚度。
确定炮口内直径三寸,那么炮口外直径则为二倍口径,火门处外直径则为三倍口径,炮膛长度视倍径而定,药室到炮尾的厚度为一倍口径,整个火炮的形制就算出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变量是材质,材质好,厚度可以适当减少,材质差,厚度就要适当增加,在此之上不同的倍径又会衍生出不同的装药与威力。
倍径越小,则最大装药越少,因为炮管短火药在膛内燃烧发烟的距离越短,装再多的火药也来不及燃烧,炮弹已经出膛,多余的火药就只能冒烟发火了。
反之倍径越大,炮管越长,炮弹被推出炮膛之前的时间越长,可以使用的装药量更大,炮弹出膛时的速度更快,但相同的是炮膛承受的压力也更大。
这些实践得来的知识,对刘承宗来说,意味着元帅府的火炮设计理念再次登上一个台阶,他们现阶段列装的火炮都将成为旧制,野战使用的狮子炮、千斤炮都将产生更优秀的形制。
但他不打算再在凉州城下铸炮了,因为曹耀从甘州给他送来封信,曹老贼在信上恭喜刘承宗攻克战场铸炮的技术困难,同时也告诉他一个坏消息,再这么铸炮,重炮还没把凉州轰开,甘肃就先扛不住了。
甘肃有大量的矿产资源,而且有大量已经探明的铁矿、铜矿、铅矿,但这个时代的甘肃不是一个正常省份,七八成的壮年男子都是军人,矿冶采掘的从业者也多有军事背景。
这种情况下自然资源的产出低得令人发指,整个甘肃,一年采炼的铁也就十几万斤,刘承宗不到半个月就在凉州城下造了四万多斤。
说实话,在此之前刘承宗从来没考虑过物料不够的可能。
因为在他的意识里,在大明的土地上,缺啥都不会缺铁,山西一个县十五税一的铁课,一年就能给朝廷上交五十万斤,这也是大明钢铁产能的缩影。
这种恐怖的产能投影到军事上,就表现为大明的一支军队缺啥都有可能,他们可能缺钱、缺粮、缺兵,甚至可能连维持费都不够了,但火炮、火药和铁,永远管够。
轮着刘狮子,居然缺少造炮用铁,这让他感到措手不及。
除此之外,曹耀还带给刘承宗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经过筹算,甘州肃州两处绿洲的草料大豆,不足以供给远征军庞大的骡马冬季食用。
好消息是甘肃绿洲上的能收上来的秋粮,同样也不能满足三万七千野战军队、一万两千守城军队食用。
所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甘肃都督府拿出的解决办法,是预计宰杀九千头驴骡、四千二百匹战马,就能把人的口粮和马的口粮这两个问题一块解决掉。
对于兵粮的问题,刘承宗早有预料,他们在甘肃的战马驴骡比打仗的兵多,打仗的兵又比种地的老百姓多,粮草不济是必然结果。
但曹耀拿出的解决办法,还是让刘承宗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这鸟人还真是个解决问题的鬼才——他是算准了刘狮子抠门儿,催促进军呢。
杀马治标不治本,歼灭庄浪河谷的明军部队,人粮马粮的问题就直接从根子上解决了。
但具体怎么打庄浪河谷,刘承宗思前想后都没有办法,只好在凉州城下召开军议,召集了杨耀、杨麒、高应登等人,向他们问道:“我想尽快歼灭庄浪河谷的明军,以将肃北河湟连成一片,但后有凉州城,前有古浪峡,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将领们听见这个问题,一个个都低头不言语,短暂沉默,杨麒看别人都不说话,便开口道:“大帅,古浪峡处处狭窄山道易守难攻,重兵器与辎重都运不上去,只能分小队走山脊峡谷四面出击,硬攻难免以寡击众。”
“而且眼下兵力,也分不出多少人强攻古浪峡。”杨麒为难道:“凉州城且大且坚,即使掘三十里长壕围困,也必须留足兵力,那城里毕竟一万多军队,除非先打下凉州城,否则兵走不开。”
刘承宗缓缓摇头,没有言语。
这说得跟他想的一样,说了跟没说似的。
“大帅。”就在这时,高应登抬头问道:“我们不围凉州城了,行不行?”
“不围?”刘承宗问道:“怎么个不围法?”
“把兵都撤走,留个两千人在城西,看着不让他们出城踩庄稼。”
高应登道:“我去南边打古浪峡,凉州城里的兵要是出来,我们在城外的军队就往西撤到永昌去,大不了撤到山丹卫甚至甘州去,到时候怕的就是他们了。”
说罢,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话没有可信度,又添了一句:“我谅他们也不敢出来。”
刘承宗开始觉得高应登的话确实有点扯,但仔细思索,好像还挺有道理:“他们在城里,我们不打,不是因为攻不下这座城,而是攻下凉州付出的代价比可能获得的粮草大……有道理啊,诶你说的有道理。”
刘承宗在帐中踱出几步,回头道:“我就算把军队都撤走,那李鸿嗣敢出城,撑死也不过踩踩我的庄稼,他就不敢出凉州十里地。”
“大帅说得对!”高应登得到刘承宗的承认,兴奋道:“末将就是这个意思,他敢出十里地更好,我立马从南边带兵回来把他剿了,一帮子残兵败将。”
“勇气可嘉!”
刘承宗笑着称赞一句,随后才对杨麒问道:“古浪峡运不上重炮,马能跑、车能走?”
“那自然是能,中间好几个驿站,交通要道。”杨麒想了想说道:“无非是甘肃咽喉,有几处险要之地。”
听见他这么说,刘承宗心里就有底了:“山地不怕,我刘狮子从陕北出来,高原都上去又下来了……打不下庄浪河,我们秋天要杀一万三千匹骡马,我想战马就算要死,也该死在战场上,这条路只要能跑马,我们就算冲也冲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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