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画中人
画布悬在风中,巍然不动,没有一丝皱褶,仿佛被平铺在桌上,用镇纸压着。
吴子道的笔在画布上挥墨便成夜空,又一笔,化了一条黑蛟。
这一笔极为玄妙,李长安心中大动,看不透其中玄奥,但约莫记下了几分神韵。
他仰头看了看缓缓滴落的雷浆,面色凛然,跃下船顶,在十层借力,一层层跃下,抵达甲板。
此时黑蛟图迎风见涨,倏忽变大,瞬息间,化作一条真正的黑蛟,浑身伤痕累累,与此时的旋仒一模一样。
云中氤氲的雷光流动变缓了,仿佛天雷在迟疑,紧接着,雷浆晃了晃,一分为二,分别向两个旋仒滴去,看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只不过雷浆还未滴下,天地间就变得干燥了起来。
吴子道清喝道:“我已出手,但若尽数帮你挡了,你就算渡劫也不能化尽煞气。接下来莫要再留手了。”
旋仒低吼一声,吐出几近破碎的内丹,迎向雷浆——天雷只能渡,不可躲。
旋仒渡劫的景象自然惊动了船上的人,吴子道画图成蛟的手段也被众人收入眼底。
……………………
“画圣果真在此……”上官轻候在四层处,怀中抱着那幅莲花美人图,天雷之威让他胸口发闷,他神情仍掩饰不住地激动。
七日前的玄蛇之乱,他便探知是浮沧江水神,那头名为旋仒的黑蛟所引起,既然浮沧江水神出现,定是画圣来赴百年之约了,只不过上官轻候虽然心中断定在此,但这些日子他隐藏身份与金玉堂查探全船,却没有找到画圣。
“此时画圣在助黑蛟渡劫,不便打扰。”上官轻候身边的金玉堂说道。。
上官轻候压下激动,点点头:“那便等渡劫结束。”
……………………
“怜月你看。”赵韫素看着那滴缓缓落下的雷浆,“天威惶惶,在此之下,生老病死都不过瞬逝幻梦罢了。”
她转头对林怜月道:“你可懂了?”
“徒儿明白。”林怜月虽如此答,眉间却还有一丝失落。
赵韫素暗暗叹了一声,不再多言。
林怜月蓦地见到一道黑影从船上连连纵跃而下,不由看了过去,眼下大妖渡劫,连师尊都躲之不及,他去甲板上做什么?
……………………
李长安来到甲板东侧,便是密室上方。
足通地,头顶天,他站得如一株劲松般笔直,手结雷祖印。
天雷威压仿佛大山压在他脊背上,直要将他双腿压弯,他关节咯咯作响,咬牙,吸气,生生挺住。
气海内二十八宿齐齐闪动,波澜大起,如一片小天地。
“唵、唎、吽、唵、唎吽唎吽唵唵唎唵唵唎吽吽。”
胸腔之中雷音滚滚,李长安诸窍震动。
黑云中雷光氤氲流动。
他仿佛与雷云的距离一瞬间拉近了,澎湃狂猛的雷霆就在他眼前,隐约现出雷神之形,翼羽如万剑簇拥,面目狰狞,手执雷锤,蕴含着大威严与大恐怖,看一眼都会心悸,更休提敢对它说话了。
李长安身子晃了晃,喉头一甜,却再度站直,朗声道:“吾受雷公之炁,电母之威!以除身中万病,黎民同得以治形!令吾得使五行之将,六甲之兵,斩断百邪!驱灭万精!”
“仓促如律令!”
嗤啦!
光芒大作!李长安被雷光吞没,甚至失去了意识,气海中雷声滚滚,诸多穴窍中噼啪作响,好像有一个个小雷电在其中纵横肆虐,他浑身一阵发麻。
李长安存神静心,没有丝毫畏惧或慌乱。
雷光在他眼前消散,幻灭,他仍在甲板上,只不过他身上发麻却不是幻觉,那滴向旋仒的雷浆,此时已分出一丝,向他落来。
雷浆的光芒让整艘青铜船上亮如白昼,林怜月看清了李长安的面目,他黑衣在风中被卷得猎猎作响,身子却站得笔直,随着他手诀变幻,雷浆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细丝牵引着,扯向青铜船。
他要做什么?林怜月不禁轻呼。
不光林怜月,姬璇、穆藏锋、越小玉三人,亦随着雷浆找到了李长安。
“简直胡来,当师弟的却不听师姐的话,我定要好生教训他!”姬璇大怒,更多的却是焦急。
以那雷浆的威势,他们也无法阻挡,除非……
姬璇神情一动,李长安以服雷炁法引雷,她也可以如此,同样以服雷炁法将那一丝雷浆抢过来。
刚有动作,她便被穆藏锋阻止。
拦下姬璇,穆藏锋看着李长安所站的位置,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师弟并非要服雷炁炼体,只不过虽如此,风险也极大……”他皱了皱眉,又道:“罢了,是他自己的选择。”
……………………
李长安张口一吞。
雷浆动了,倏然变大,瞬息化作狂雷,展现出撕裂苍穹的威势,如银色巨蟒从天而降,反吞向李长安。
然而李长安在这之前,已停止引雷,且施展全力躲开,身形几乎化作一道黑影。
狂雷顿时失去指引,尽皆倾泻在李长安方才所站位置的甲板上。
悄无声息的,青铜甲板融化了,露出其中复杂的青铜构件。
紧接着,狂雷击出的空洞附近,青铜甲板迅速发红,被余热炙烤得几欲熔化。
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
被李长安引来的雷浆只有一丝,不过一成,已造成如此威势,而剩下的九成,此刻便落到了旋仒身上。
那粗大的身躯一震,黑鳞炸开,片片飞散,其中有一些如利刃般深深没入青铜船上。
它浑身龟裂,蛟血如瀑布般淋漓落下,哗啦流入江中。
雷浆仍未散,反而光芒愈盛。
嗤!
雷浆仿佛化作了一轮烈日,光芒直接将旋仒吞没了。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雷光消散,旋仒庞大的身躯已不见了踪影。
霎那间,天上氤氲的雷光隐没在云幕中了,狂风止歇,重重覆压的浓厚黑云如被什么驱赶着向四周散开,随着第一缕射透云层的光芒,白昼再复。
李长安半倚在墙边,脸色煞白,眉毛都焦了一半,他吐出一口鲜血,只觉内脏涌起一股燥热,喘了口气,喉间发出的是沙哑如拉风箱般的声音。
只是被狂雷余威影响,
一个水囊忽的被递到他面前,李长安一把接过,咕哝咕哝便痛饮起来,凉丝丝的津液让他五脏的燥热平复。
不过紧接着又有一股热流升起,并非燥热,而是热烘烘的酒劲,李长安砸了下嘴,这才尝出了酒味,大笑了一声“好酒”。
“好酒也要有命喝呢。”递来酒袋的是越小玉,责怪的神色后隐藏着担忧。
“不管怎么说,我还活的好好的。”李长安笑了笑,手却紧紧握着刀柄,余光盯着那天雷劈出的空洞。
“洪玄蒙定然死了。”走来的穆藏锋淡淡道:“万象境无法接下这道雷,除非他有龙气补充,但他没有。”
“哟呵,恭喜师弟大仇得报啊。”紧随着穆藏锋的是姬璇,她走近单手把李长安肩膀按在墙上,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齿道:“有什么事不能商量,非要一意孤行?”
“我若说了,你们会让我以身犯险?”李长安问道。
姬璇怔了一下,“当然不会,不过服雷炁法我曾施展过,比你用的熟……”
“我也不会。”李长安摇摇头,推开姬璇,向那雷劈出都空洞走去。
甲板还没凉透,不过也只是有些发烫,他来到空洞边,便见到了下面波澜微微的水底——此船被那一雷击穿了。
至于洪玄蒙,也没从密室中逃脱。
李长安到此时心里一松,杀一个洪玄蒙,当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将他引入密室不说,引雷之时还险些让自己受了重伤。
说到底还是实力差距的缘故,他虽能杀了一个洪玄蒙,但几乎绝无可能再杀下一个洪玄蒙,先不提引雷须得特定的时日,再说洪玄蒙若不是被困在密室中不能动弹,只能像靶子一样被雷打,若是在外面,无论是躲开天雷,亦或是直接擒杀李长安,洪玄蒙都不会受半点伤。
这才分神看向天空,只见旋仒没了踪影,便喃喃道:“他败了?”
原来强大如这黑蛟,在天威之下,也是脆弱如斯。
在这时,水面忽的出现一道漩涡,如龙吸水一般,缓缓升起,漩涡上有一人,一身白衣,头生玉角,面貌温和。
虽然旋仒气质与此前截然不同,但李长安扔了他的面貌。
旋仒被水柱托着,来到半空,对船顶的吴子道拱了拱手,嘴巴动了动,似是说了些什么,但没发出声音。
吴子道恍然点点头,显然只有他听到了。
随即,水柱下落,旋仒没入水中,消失不见。
李长安看了看船顶,心中一动,拔身便走,对其余人说道:“我去去就来。”
来到船顶后,吴子道尚未离去。
李长安走近抱拳道:“多谢近日教导,我要下船了,日后有缘再见。”
吴子道微笑道:“正巧,百年之约已赴,我也要走了。”
“要去何处?若顺路可以同行。”李长安道。
“去何处?去去处。”吴子道叹了一声:“我要去的地方,你可去不得。你在这船上见到我,其实我并非在此船上。”
“好罢。”李长安没听懂吴子道说的,但也没有追问,转开话头:“那条黑蛟渡劫成功了?按约定,他应当向你吐露为何时常救下人族的原因了。”
“渡劫成功……”吴子道呵呵一笑,“成与未成,谁又说的准,他借天雷化解了体内煞气,步入神墟境,但也因此被化去了七情六欲。”
李长安道:“太上道便是追求忘情,怎么在前辈口中,被化去七情六欲反倒是不好了?”他心想,黄蔻的死,可不就因为痴情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了么。
“方才旋仒告诉我他救人的原因……”吴子道感慨道:“原来他成妖之前乃是一条青鱼,被渔网捕捞,又被一渔娘所救,他灵智早开,便与渔娘相伴许久。他成妖后,更是对她百般护持。后来他机缘吞得虎蛟内丹,修行几年,便有了化形之机,他便向她讨了口封……”
所谓讨口封,是指差临门一脚就能化形的妖怪,找上人族,做出人的举动,只要对方说出一句:“像人”,便是讨得了口封。人是万灵之长,身体与天地隐隐契合,这口封便能让妖怪成功化形。
“但旋仒不知,授口封便要承业力,修行人授出口封还能承担业力,那渔娘一凡人,怎能担负得了?他讨得口封后修行四十九天,化形那日,他邀渔娘来看他,还与她定下约定,若他化形,便与她结发为侣,结果化形时他神智混沌,不慎搅起风浪,待他苏醒之时,那渔娘已死在风浪中。”
吴子道感慨:“自此他立誓成为浮沧江水神,不再伤一人,有船被水妖袭击,他也会暗中相助,之所以如此……”
“便是七情六欲之故。”李长安接话。
吴子道点点头,“但他现在已化去煞气,也没了七情六欲喽。他成了真正的浮沧江水神,但那会救人的旋仒,也被最后那一道雷化去了。”
李长安喃喃道:“那最后一道雷叫什么。”
“焚情。”吴子道说出了那日未曾解释的最后一雷。
吴子道忽的淡淡道:“何人窥探,既然来了何不出来?”
话音刚落,上官轻候与金玉堂上到了船顶。
“见过画圣前辈。”上官轻候对吴子道施礼,目光又落在李长安身上,不由感慨道:“长安兄原来早就认得了画圣前辈。”他上船后将全部精力放在探查画圣下落上一无所获,却被李长安撞见了。
吴子道目光在上官轻候与金玉堂身上扫过,又落到上官轻候带来的那副画轴上:“来找我什么?”
“画圣前辈可记得十年前的事……”上官轻候展开画轴,恳切道:“家姊冒犯了前辈,但是出于无意,我上官家愿向前辈道歉,还请将家姊从画中放出。”
吴子道露出极感兴趣的神色:“十年前的什么事,说来听听?”模样倒像是不知道十年前的事。
上官轻候怔了怔,将上官幽昙刺杀官员,被吴子道封入画中的事说出。
“原来如此。”吴子道恍然,道:“此事我帮不了你们。”
“此画是出自于前辈之手,前辈何故推脱……”上官轻候压制着心中愤怒,不敢让吴子道生气,但还是不免焦急。
“此画既是出自我手,却也并非出自我手。”吴子道看着那幅莲花美人图,叹了一声。
“这……”上官轻候暗暗皱眉。
吴子道转头看向李长安:“长安小友,你我甚是有缘,但就此别过了。”
李长安听他语气竟似诀别,不由问道:“去何处?”
吴子道呵呵一笑,还是那句话:“去去处。”
他说着,身形竟倏忽一变,化作一张画卷,江风一卷,就向天上飘去,只留下一句叹息。
“我是谁……我非我,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是我百年前留在江边,为赴约所作的一幅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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