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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离别


  “我们这些人,说好听了,是理想主义,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心中大义,牺牲自我,成全大我。可说难听了,就是一帮自以为是的傻子。自以为凭着自身的热血,可以改变世道,但所谓天下平权,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在我们之前,有无数这样的人,他们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张公死后近百年了。这天下还是皇权的天下,这百姓,还是麻木愚蠢的百姓。这种状况还要一直延续下去,没人知道,到底要多久才可以实现张公说的天下平等,人人可为主,世间再无压迫剥削。”

  “阿离,这样一个虚幻的梦想,不值得你牺牲幸福去战斗。听我的话,跟梁融走。”

  庞义空说的苦口婆心,关离听的心中震动。虚无的理想吗?

  它是真的虚无吗?

  “师父!”关离站起来,叫住正要离开的庞义空“既然你此举虚无,又为何要坚持?”既然你自己都不信,为何还有坚持留在布衣社,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庞义空望了望天上飞过的鸟儿,还有白云。头也不回道“那是因为我无聊。”

  太无聊了,这无趣的人生,自从他们死后,世间的一切,都太无趣了。

  庞义空大步而去,衣摆在风中扬起,明明是很短的距离,硬是让人感觉千里万里的遥远。直到他消失在门口,关离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里莫名压抑难受,那个背影,太孤独,太绝望。

  她拍打自己的胸口,憋回去那种闷气。为什么觉得难过呢?分明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好奇怪,她就是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那种悲伤。

  不是轰轰烈烈,不是声嘶力竭。

  而是压抑在灵魂深处,一种自我放弃的伤。

  错觉,一定是错觉,这才不是她那个怼天怼地,刻薄无心的师父。阿离,收起你的多愁善感,你是大姨妈快来了,所以情绪无法自控。

  关离使劲压抑着自己,她大口呼吸,闷头将被子盖住自己。

  梁融得到影卫的禀报,匆匆赶来。他心里很害怕,马车上,不断摇动折扇。庞义空跟阿离说了什么,为何故意打晕影卫,有什么目的?

  梁融不敢想,很担心关离被他影响。这种不安持续到进了关离的屋子,见到床上隆起的一团,心里松口气,人还在。

  他缓步走过去,轻身坐在床边,伸手撩开被子。却见到泪流满面,呜咽不止的关离。梁融大惊,紧张转过她的脸,一边抹着她的眼泪,一边心疼道“怎么了?为什么哭?”

  梁融从没觉得这么难受,心里被揪住,一团一团乱。

  看到梁融,关离坐起来,一下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眼泪沾湿梁融的衣襟,痛苦声音打在他身上,纠缠的梁融无法思考。他只能本能的抱住她,一边拍打她的后背安慰,一边小声问发生了什么?

  庞义空到底做了什么,她怎么这么难过?

  他从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哭的这么难过,也从不知阿离会这样脆弱。他束手无策,如何是好?

  纱姑娘立在门外,听到这哭声,停住进门的脚步。影卫的禀报她也听到,此时此刻,还是留一些空间给他们的好。

  她贴心的带上门,让两人安静独处。

  “梁融,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难过,很想哭,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谁来告诉她,这是为何,眼泪像是坏掉的水龙头,怎么都止不住。

  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即将发生什么。可是,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

  梁融一边帮她擦眼泪,一面不安问“是不是,你师父说了什么?”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关离哭成这样。

  关离红着眼摇头,双眼因为痛苦而溢满泪水。“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说,他说让我跟你走,他说你会对我好的。可是....可是我就是觉得难过,梁融,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

  关离不断抽噎,难受的不行,最后几乎要喘不过气。

  梁融闻言,先是愣了稍许,然后在关离反应不及时,吻了上去。关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吓住,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梁融加深这个吻,感到她唇角的眼泪,苦涩,悲伤。他蹙起眉头,扣住关离的头,让她全然忘了哭泣。

  夕阳顺着窗户射进屋内,落日的余晖照在两人身上,有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宁的美好。直到感觉关离的眼泪停止,情绪平息,梁融才放开她。

  关离怔怔看着梁融,一句话也说不出。

  梁融伸手,抹去她的眼泪,双眼满是温柔跟贴心。眼里的柔情蜜意,像是一道定心丸,让关离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安静。“你师父让你跟我走,你为什么要哭?是哭嫁吗?”

  时下的女儿家,凡是嫁人的,几乎都要哭嫁。哭告别父母的难过,哭对未来的惆怅,哭掉将来的不幸福。出嫁时哭的越难过,到夫家后就越幸福。

  因为把所有的苦,都留在了过去。嫁人后,便是幸福美好的新人生。

  关离闻言,原本惆怅的情绪突然被冲散,她忍不住破涕为笑,含泪笑骂“你怎么....怎么这么无赖,谁说要嫁给你了。”

  梁融捏捏她的脸“你师父已经将你许配给我,除了我,你还能嫁给谁?”说着,又扯过她的手腕道“连定情信物都给你了,你还想耍赖不成?”

  关离娇看他一眼,含羞怒道“谁想要的,分明是你硬给我的。拿去,我不要了。”她动手要脱镯子,梁融却捏住她的手,去阻止。

  关离挣不脱,羞愤转头,不看他。

  梁融见她这别扭矫情的样子,心里很是享受。一把将人拉到怀里,在她耳边温声道“阿离,别抗拒了好吗?这里的事一结束,我们就回王都。我已经命人回去筹备,一回去,我们救成婚。”

  “所有你担心害怕的,都不会发生。嫁给我,让我爱你一辈子。我会永远对你好,再也不让你难过哭泣,好不好?”

  答应他吧,这世上也许再也没有人能让她如此,患得患失,又爱又恨。明知不可以,却又抑制不住想要靠近。关离眷恋的闻着梁融身上独特的熏香,心里安稳又快乐。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害怕的。心里好像总有什么东西缺失不见,空落落,觉得不知所措。

  在她刚来到这世界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恐惧。可后来发生一连串的事,让她忙着活命,没想过以后,也忘了这种空洞。

  再后来,被苗叔一家救下,她渐渐过了几年平常人的日子。她心里那种空洞迷茫的感觉又出现,她时常会在日落收店之后,坐在海边,看着无边的大海,对未来迷茫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她心里的孤独无助,谁也不能说。而眼下,她却忽然觉得这种惶恐不安消失了。

  心里缺失的那一部分,终于被填满。

  第一次,她对嫁人有了向往。

  兴许是氛围使然,也许是此时她真的太脆弱。梁融的话,让关离终于忍不住心动,点下头。

  梁融被她的反应弄的心里乐开花,唇角的快乐怎么也抑制不住。她答应了,她终于答应自己。他从不知,这种事会如此让人开心。

  梁融心里的烦恼一扫而空,此时的心情简直是,春暖花开,百花齐放。他甚至恨不得离开带着人回王都,今晚就成婚,今晚就洞房。

  那满室大红的色调,已经在眼前浮现。

  忍不住的,他俯身,想要再次亲吻关离。关离被他抬起下巴,娇羞闭眼,等待他的吻。还差一厘米的时候,门被人猛的推开。

  “发生什么事了?庞义空呢?我听说他把影卫打晕了,阿离没事吧......”黑青的大嗓门震的两人赶紧松开,准确的说,是关离推开梁融,再次钻进了被子里。

  黑青进门看到梁融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被子隆起,分明里面有人。

  侯三眼尖,看到这,就知道来的不是时候,赶紧退出去。黑青犹不自知,还大剌剌走过去问“阿离呢?还睡着?”

  梁融深深吸几口气,拳头握紧又放松好几次,情绪才平静下来。再抬头,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他看向黑青,淡淡道“她身体不舒服,暂时睡下。我们出去聊,别打搅她。”

  梁融大步离开,黑青茫然扫一眼床上一团被子,挠挠头跟着出去。

  关离后来听纱姑娘说,黑青当夜就被梁融找借口,骗去监视何州慨,然后被蚊子叮了一身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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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融再次来到书院,这一次,他需要亲自跟何州慨谈一下。

  原本他打算问问庞义空,到底跟关离说了什么,可当夜庞义空就再也没回来。关离说,他有事离开了。

  这个人,来的奇怪,去的也奇怪,既然不好查,那就来查一下能查的。

  他想问问何州慨,到底跟庞义空什么关系,当日许容镇压暴动的事,说不是他做的。他到底是什么人,又凭什么做到这些事。

  今日书院休沐,整个书院很安静。除了看门的大爷,就是几个教书先生,来整理一下东西。日头略微西下时,梁融终于出现在书院。

  而何州慨,坐在凉亭内,自己跟自己下棋,见到梁融到来,毫不意外。“坐!”他伸手邀请梁融,这姿态,好像早知道梁融要到来一般。

  梁融眸子深了深,撩起长袍,姿态从容淡定,优雅落座。

  “先生好雅兴,自己与自己对弈。”

  何州慨闻言,却笑着摇头,平凡的面容竟有一种从没见过的淡定。“殿下错了,在下不是自己与自己对弈,而是在破一个棋局。”

  梁融扫一眼棋局,却是个没见过的。他笑笑“你早知道我是谁?”上次见面还装作不认识,这次见面,就知道他的身份,真是,有意思的紧。

  何州慨没有常人对权贵的敬畏,反而云淡风轻笑笑“不算早,前几日才确定。”这话说来,是早已产生怀疑,却没有确定?

  怎么确定的?

  梁融拿过一个黑子,落在棋局上,继续道“是庞义空告诉你的?”虽然是疑问,可语气很肯定。

  何州慨也不否认,而是抬头看向梁融,放下手中的棋子,坦然问“殿下可是为了平息暴动的事前来?”

  “平息这件事的,就是先生吧?”除了他,没有别人了。梁融想了很久,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去掉每一个可能,唯有这个答案,最可靠。

  何州慨不接话,而是静静跟梁融对视稍许。梁融也看着他,想要从这个人的眼里看出些东西,但,他太平静了,仿佛一面透彻的镜子。你以为起风就能让它产生波澜,却不明白,它是一面镜子,不是平静的湖面。

  在亭子外等候的观宇有些气恼,这人实在没礼数,竟然敢平视他家殿下。要不是他家殿下有令,他早就上去收拾这老头了。

  观宇伸长耳朵,不时侧头看一眼亭子里的动静,然后继续安静站岗,避免有人靠近这里。

  “殿下,可还记得,因何来到南海?”何州慨终于开口,却不是回答梁融的问题,而是问了一个梁融意外的问题。

  梁融微微怔了怔,不明所以看他。

  “听闻殿下来南海,明面上是为了清查褚县令作恶多端,诬害学子孔修仪的案子。实际上,是起了动南海的心思。殿下,可是想开海禁?”何州慨又落下一子,平静说出梁融来南海的目的。

  梁融闻言,淡淡笑一声“先生耳目不少,王都里的事,都清楚。”越是如此,梁融对眼前人的态度,就越戒备谨慎。

  这也许,是个未知的敌人。

  何州慨对梁融转变的心思,看在眼里,却不戳破。而是继续道“殿下想动南海,那殿下可见过真正的南海?”

  真正的南海?梁融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这样说,这实在是个新奇的说法。

  “何为真的南海?难道本王现在在的地方,不是南海不成?”梁融语带调侃,实则有些讽刺。

  “殿下眼里的南海是什么样的?富贵繁华?百姓安居乐业,所有人都富庶安康?”何州慨的语气重了几分,带着严厉的质问,直勾勾盯着梁融,不容拒绝质问他。

  梁融微顿,要说每个人都富庶,那是不可能的。但,他触眼所及的南海百姓,几乎都是安稳的,尤其是三年前剿灭张家匪患之后,这里几乎没有天灾人祸,难道不应该安居乐业吗?

  “先生这话里有话,本王有些迷糊,难道,这南海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不成?”

  “殿下几年前到过南海,是亲眼见识过南海海盗之患的。在你眼里,那些人为何成为海盗?”何州慨又问,他依旧不正面回答梁融的话。

  梁融略微一想,便道“难道不是因为张家余孽作祟,百姓被欺骗裹挟,才当了海盗?”

  至少当时他们都这样认为,自从红岛覆灭,张家算是彻底被消灭。海上的海盗,也基本被清理干净老百姓终于能安心出海捕鱼,朝廷三年里,都不需要再向南海拨款。

  “殿下,太高看张家。”何州慨又落下一子,继续道“区区张家余孽,岂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搅动整个南海的百姓,都去当海盗。你见到的张家余孽,不过是一群百足之虫,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动摇整个南海。”

  “殿下既然要动南海,那可曾看过南海的户籍造册?可曾知道南海每年的赋税收入到底如何?可曾知道这里的百姓吃什么,穿什么,可有冤假惨案?可知这里的普通百姓如何谋生,可知当地的人情风俗,可知当地的人每年新生儿多少?”

  何州慨一连串的发问,让梁融哑口无言。这些细节,他竟是从没细想过。他怀着满腔热情来到南海,只想着从褚县令的案子入手,撕开章平候的势力,从而插入自己的力量。以此为轴心,渐渐掌控南海。

  而这样细致的治理之事,他却是从没关注过。

  梁融捏住棋子的手,渐渐缩回去,接下来,他不知如何去下。何州慨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何州慨淡淡摇头,嗤笑一声。“你们只看到南海可以走海商,赚取利益丰富的泊来货,只看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只想着可以用此来充盈国库,解决朝廷捉襟见肘的困难。可你们有想过,真正的南海百姓,是什么样子吗?”

  何州慨的问话,一句句砸在梁融身上。宛若掷地有声的响雷,震的梁融无力接招。

  良久,梁融哑声道“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他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说真正的南海,其实一片贫瘠吗?

  何州慨看他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殿下,你知道,南海已经好几年,没有新生人口了吗?”

  梁融闻言,猛然看他“不可能,朝廷自有审查机制,南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在没有灾荒战乱的年代,一个国家若是没有新生人口意味着什么?梁融不敢想,传宗接代,繁育人口,是老百姓看的比命还重要的事。

  甚至这些东西,都被写入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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