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戳破
“吃不完自然是倒掉!”章平侯说的理所当然,关离听的心里很凉。
三年前,南海海动,关离却习惯称它海啸。这海啸,据说百年难得一遇十分庞大,在它来临之前,南海连着下了好几日的暴雨。
忽然一日,平静下来,风平浪静,连一丝风都没有,众人以为天气终于转晴,可到了当日夜里,海啸突至。
百姓措不及手,一夜之间无数人,家破人亡!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遭遇海啸侵袭。最严重的,要数海啸的直接地,青州海湾。
那一代的百姓,几乎是彻底被大海吞没,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海啸之后,又伴随着大雨,南海瞬间沦为水泽之国。
好不容易,等到大部分的洪水退去。受灾的百姓这才发现,不仅毁掉了家园,还有无数的食物!
海啸上岸,冲击了很多死鱼死虾。饥饿难耐的百姓,疯狂的抢食这些东西。如此,便引发了不可抑制的病!
而比这更严重的是淡水资源的缺乏!
大雨过后,到处都是泥泞一片,没有一处干净的水!百姓忍着难受,喝了脏水,没有不生病的!
灾难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谋求干净的食物与淡水,老百姓不得不四处寻找!
百姓流离失所,路边有啼哭的孩童,坐在死去的母亲身旁。绝望的老人家丧失了子女,坐在大树底下双眼无神!
可怜人到处都是,没有人有资格去可怜别人!
关离跟师门的人一起救灾,眼睁睁看着有人因为没有食物而死,更看到有人为了半块饼,大打出手,要了对方的命。
当家的为了一口饭,卖掉老婆孩子。最后却因为没有水,生生噎死!
这一刻,人人都没了理智,只有求生的本能。也再不是人,而是野兽。为了活下去,谁都可以舍弃。
再后来,为了活命,无数人被逼沦为盗匪。好不容易平息的海盗匪患,再次猖獗!
哪怕到今日,南海仍有一些地方的百姓,食不果腹。关离甚至想到当初将自己卖掉的那一家人,纵容可悲可怜,到底也是无奈!
而眼前,这个南海曾经的统治者,如此轻飘飘的告诉她,吃不完倒掉便是!
真真应了那句话,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有些东西不合胃口,关姑娘吃不下?”章平侯见她半天不动,满是打量。“还是说,姑娘担心本侯下毒,毒死你?”
听他说到这个毒字,关离忍不住想到昨晚自己下的毒。那些食物,该不会就是眼前这些?
“放心,这些东西大夫都检查过,不干净的,早就被清理了!”章平侯说得意味深长,关离忍不住一惊。
“侯爷的厨师手艺这么好,色香味俱全,哪里不合胃口?只是关离粗茶淡饭惯了,既吃不下这样奢侈的食物,也做不来侯爷这般奢靡浪费!”大清早就吃龙虾,还不奢侈吗?
话里话外的讥讽,章平侯怎么会听不出来。他满不在乎,继续吃饭。“关姑娘在布衣社呆太久,也学他们那些可笑的想法?”
关离看着他,沉默不语。
“什么天下苍生人人平等,那不过是一群无知者的妄言!在本侯看来,人生来就分为三六九等,有些人生来尊贵,什么都不用做,荣华富贵任他享受!”
“有的人就注定是蝼蚁一般低贱,吃不饱,穿不暖,为了活命,只能甘做奴才!”
“你们这些布衣社的人,妄想改变这天道注定的事情,何其可笑!”
章平侯最后一句话说的漫不经心,关离脸上,再难有笑容。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章平侯继续从容吃饭,关离冷冷注视着他,双目中的愤怒不言而喻,下人们纷纷低着脑袋,不敢抬头,生怕遭殃!
那怕关离一言不发,可周身散发的杀气,也足以让人畏惧。
夹菜的婢女扛不住,一不小心掉了筷子。章平侯一个眼神过去,她已经吓得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求饶。“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章放下筷子,擦擦嘴,漫不经心瞟一眼地上磕头的下人,又看向关离,眼神讥讽。
主子还没有发话,婢女吓得不敢停,一直不断磕头,砰砰作响!因为太用力,额头都磕出血!
“关姑娘课知,本侯是如何处置这种做不好事的下人?”章平侯不理会下人的哀求,笑容温和,问关离。
他明明笑得很温和,但关离怎么都感觉不到他的友善。终于明白为什么旁人叫他笑面虎,有些人,面上笑的再善良无害,身体里的血也是冷的!
“行了,别磕了,不过是一时手滑,侯爷怎么会放在心上?”关离收拢自己身上的杀气,轻轻一笑,回应道。是她莽撞,不该忍不住脾气,更不该一时冲动,对他怒目而视。
蛇这种阴冷的动物,面对危险,只会更危险!她真是脑袋犯冲,忘了自己的处境!
关离虽然开口,但小丫头哪里敢停下,关离又不是她的主子,章平侯没说话,她就只能继续磕头!
如此拼命磕头,仿佛不要命一般,可见章平侯平日是怎样对待下人!这样的事情,关离来到这个地方之后,没有少见。可管得了一时,又能管得了一世吗?
“来人,把她拖下去,砍掉她的手!”章平侯并没有因为关离的话,而放了这丫头,反而说出残忍的命令!
这张微微发胖的白脸,依旧在笑,笑的很像一个十分慈善的大叔,可他做的事情令人毛骨悚然!
侍卫得到吩咐,立刻进来,将婢女往外拖,关离一愣,怎么都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命令!
丫鬟听到命令的瞬间,也跟她一样傻了眼,直到侍卫来拖人,这才疯狂求绕。“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声音之惨烈,关离浑身都颤栗了。
“章平侯这又是何必?就算是个下人,看她也没有做错任何大事,你非要剁了她的手吗?”
不过是一时不小心,掉了筷子就要被剁掉手,这是何其残酷的手段?这是她第一次察觉到,等级制度的残酷。
真的有人可以随着自己的性子,随意处置惩罚下人!他甚至不用为此承担任何责任,只怕外面的人知道了,也最多说他一句残忍!
决不会有任何一条律法,因为一个奴婢,拿来为难他!
关离挡在女子身前,不让这帮人将她拖走,女子心惊胆战,双目含泪,一脸惊恐的站在关离身后,紧紧拉着关离的衣袖,把关离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甚至额头上,因为磕头而渗出的血丝滑落鼻尖,都顾不得去擦!
侍卫被阻挡,双双看向章平侯,等待他的指示。
章平侯接过另一个婢女端来的茶,慢慢吹吹热气,直到感觉能入口,才饮下!
“关姑娘,本侯也不是没见过布衣社的人,但唯独你,让本侯感到不同。”章平侯放下茶盏,站起来道“从前见到的那些,本侯怎么看,都有一种沽名钓誉,伪善之觉。”
“你知道为何吗?”
关离摇头,她哪里知道?
“本侯这半生,见过大义凛然的人不在少数,可惜这些人,没有一个经得起推敲!远的不说,就说万宗安。”
“听起来,他可真是万中无一的道德典范,忠于朝廷,忠于百姓!为了南海,百姓免遭汾王荼毒,竟不惜以身犯险,用自己做诱饵,引汾王如套。”
“可实际上呢?”
说到此处,章平侯不无讥讽道“实际上他没有能力报复皇帝,报复太上皇,只能把所有的气,出在这个夺位失败的皇子身上。”
“说什么不忍心天下苍生生灵涂炭,可真正下令屠城的人不是汾王!最直接的那个凶手,是太上皇!若没有皇帝的命令,他的妻女也许不会死!”
关离听到这些话,只觉荒唐。“汾王就算没有亲自动手杀人,可他却是推动屠城罪魁祸首。皇帝的确有罪,可他最多是帮凶,万先生杀了汾王又有何错?”
章平侯微微点头“汾王的确是罪魁祸首,可主谋该死,帮凶就不该吗?万宗安之所以死死咬着汾王不放,不过是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报复的仇人!”
“不要说什么无知者无罪,身为太上皇,你当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若你以为太上皇跟万宗安都是毫无所觉的傻子,那未免也太小瞧他们!”
“太上皇当年能够从父亲手中夺到皇位,难道会对臣下上奏的事,不做任何思量就随意处置?你可别忘了,这是屠城,不是随随便便,杀一个普通的犯人!”
关离愣住,她不想相信,可章平侯的话,让她无力反驳。
“世人都以为,万宗安做了一件好事,为苍生宁可牺牲自己。可世人哪里知道,圣旨发出的当夜,在翰林院值夜的,正是万宗安!”
“翰林院值夜的人是做什么的,关姑娘可知?”
她当然知道,翰林院那是为皇帝起草诏书,处理机密文件的。世人常言,天下内阁出翰林,便是如此。天下的读书人,没有一个不向往翰林院!
如此说来,万宗安是亲手写下了屠杀自己妻儿的诏书?
所以,所以后来他才会翰林院,去书院教书,不问世事!那么他此后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给自己报仇!
比起下旨的太上皇,他最恨的,应该是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汾王。
如果不是汾王,他又怎么会成为,亲手写诏书,毒杀妻儿的畜生?
关离觉得的满口都是苦味,又涩又痛。半响,才捋动有些发麻的舌头,质问道“就算万先生要为自己,为妻儿报仇,又何错之有?”
是了,最后他也付出了代价,把自己的赔上。就算万宗安,没有世人描述的那般伟大,可他的确挽救了南海百姓。
他的余生一直活在内疚跟痛苦中,所以十几年里,日日忏悔,想尽办法为自己为妻儿报仇,最后大仇得报也舍了性命。
难怪最后他是笑着走的,想来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只盼着手刃凶手,才有脸面去见自己的妻儿,面对绛途镇惨死的百姓。
“报仇没有错,可本侯十分厌恶,他打着为天下苍生考虑的旗号,却干着私心报复的勾当!这样的人,配不上大义二字!”
章平侯的说法,关离依旧无力反驳。“就算万先生配不上,那何先生呢?根据解释又有什么关系,不过与万先生同门之友谊,他为什么又舍自己的命去救人?难道他也有自己的目的?他也伪善吗?”
面对质问,章平侯淡淡一笑。“关姑娘,你比本侯想的,还要单纯无知!”
“你同蒲先生相处这么久,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何州慨,曾经恋慕他的师妹,万宗安的妻子吗?”
关离再次愣住,硬声道“就算是这样,又如何?为自己的师妹报仇,舍掉性命,不也是大义吗?”
章平侯听到,又点了点头,可接下来的话,越加让关离崩溃。“如果单纯的看,他为了给师妹报仇,舍弃自己性命,的确算得上是大义。可是....”
章平侯诡异一笑,让关离心里惊悚。“可是何州慨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一个妻子,这个妻子为他赡养父母,生育子嗣。甚至磨破了手指,只为供他读书科举,来日能够光耀家门!”
“就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足足等了他十年,好不容易的科考入仕,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可谁知他因为师妹的死,一气之下辞官归家,不顾妻子的劝阻,非要去云游四方!”
“他高洁仗义,成了世人尊崇的书院院长,可他的妻子生生熬白了头发,十几年的青春,没有换来一句感激,没有受过一日荣光。只得来丈夫有家不愿归,最后为旁人去死的消息!”
“关姑娘,他何州慨的每一分荣耀,都是靠吸妻子的血得来的!他学成所得,没有孝敬父母,没有回报对他深情切意的妻子,没有养育自己的孩子。却为一个心中恋慕几年,早已嫁做人妇的师妹,丢了性命!”
“如此私德有亏的人,也配得上大义二字?”
关离后来见过何州慨的夫人,她看上去比何先生老了不少,那时候她因为担心何夫人丧夫之后,生计苦难。所以特地暗中去相助!
谁知何夫人纵然白了头发,面容沧桑,却并非柔弱的小女子。生活的困苦没有将她击倒,反而磨练她的心性,她豁达大气,自力更生。教育出来的儿子,斯文有理,品德杰出。
在何先生过世后的两年里,她又接连送走了公婆,所有的钱都会拿出来的办丧事,日子过得很拮据,但就算如此,她也未曾向旁人乞讨一分,更没有怨天尤人,对旁人刻薄!
她靠着种地养蚕,将自己的儿子,供出状元!她的儿子,接人待物一视同仁,对谁都是温和客气,深知百姓之苦。
拒绝了皇帝入翰林院的旨意,自请进入贫困的小县城,踏踏实实做官,甚至亲自为母亲种地下厨,从未有过一丝不满。
母子二人甚至没有对外说过一句何州慨的坏话,保住了何州慨所有的名声。
这样心胸豁达的人,原来经历过这样的苦楚?
原来她满头白发,是被丈夫逼出来的。何州慨,的确不配为人夫,为人子。
“侯爷当真厉害,这样隐秘的事,天底下又有几人能知?可关离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拆穿一个人的善良,撕破他正义的面孔,所求为何?
“为什么?”章平侯将这几个字,在舌尖上绕了绕,带着几分诡异,吐出口。“本侯不是说过了吗,因为你让我觉得很新奇!”
“一个区区的小女子,明明被人卖到红岛当奴隶,却不甘心认命!明明遭到朋友的算计,差点丢掉命,却还是原谅他们!明明那个秀才的生死与你无关,却非冒着得罪官府的危险去救人!明明南海的百姓都与你无关,你却要舍命去救这帮人!”
“本侯很好奇,你图什么!”
章平侯上前两步,虽然隔着餐桌没有靠近,可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直扑关离。
“侯爷不是很厉害,这都没有查到?”关离故作轻松,用假笑掩饰紧张!
“本侯仔细调查过你,若论所图,你曾经为苗氏夫妇报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你凭一己之力,屠杀了褚县令父子,虽说是私仇,倒也称得上正义!”
“看你接下来做的每一件事,本侯都看不透!你若图财,为什么单枪匹马杀上飞鸿岛,解救那些矿工,却偏偏将所有的金子,全部都分给他们?”
“你若图明,为何名扬南海,又不让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本来以为你是胆小怕事,沽名钓誉之徒。一面收拢海盗打击毛贼子,一面却不敢泄露身份,生怕让朝廷捉拿!”
“可从你最近的行事,本侯又发觉,你并非胆小怕死之徒!”
“当本侯发现你跟承王的关系,还以为你是承王的棋子,所做这一切都是受他命令!可你手腕上的镯子告诉本侯,你是承王放在心尖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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