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番外(10)
众人只以为这句“美人”赞的是红昭自己, 这般顺势自夸虽然略显无耻了些,并不怎么符合时下女子自谦的美德,但好歹她的容貌的确当得起, 大家哈哈一笑便自作罢。
在一片笑声中, 红昭起身向众人举杯:“我敬大家一杯。”
有人笑问道:“世子夫人敬我们什么?”
红昭环顾四周, 把前院这副热闹景象尽收眼底,微微垂下双眸, 再抬眼时,神态间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敬诸位, 陪我大梦一场。”
“什么?”众人都面带不解。
红昭并未解释, 只是一仰首饮尽了杯中酒。
“诸位请继续,恕我先行离席了。”
她的声音仍然温柔得很,只是这一次, 温柔里似乎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柔软,不是被世俗强行要求出来的温柔和顺,而是她自己愿意选择温柔对待世界。
举杯一笑间, 令人如沐春风。
红昭话音一落, 放下酒杯, 转身拂袖便走, 只留下大家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人还是那个人, 脸还是那张脸, 只是稍稍变了神态,便让人起了一阵陌生感。
楚寻舟连忙追了上去:“你不舒服吗?”
红昭摇了摇头:“我已经很久没这么舒畅过了。”
“你要去哪儿?”
楚寻舟追着她,一路去了正堂,这里的架子上放着一柄宝剑,是令宁王最为得意的收藏品之一。
“只是要确认一个猜测罢了。”红昭屏气凝神, 迟疑着伸出手握上了剑柄,拔剑出鞘。
楚寻舟看着握剑出神的娘子:“你确认出什么了?”
“很熟悉的感觉,这么说也许有些矫情,但握着剑,就好像找回了我另一半的自己,”红昭笑了笑,“一个幼时习武没多久就放弃了的人,原本不该有这种感觉的,是不是?”
楚寻舟怔怔地看着她又把那柄剑还入鞘,动作轻柔地重新摆回了架子上。
“你……我以为你的意思是想要这柄剑。”
“我驾驭不了,”红昭对他晃了晃自己纤细无力的手腕,“只是想看看我的怀疑有没有错。”
“到底是什么怀疑?”
红昭的视线扫过正堂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所有的东西都看起来再真实不过,她有片刻的困惑,然后对自己的夫君道:“我还并不能确定这个猜想,我需要离开这里,出去看看这个天下。”
“现在外面动荡不安,”楚寻舟劝道,“我指的不只是随时可能会打过来的北戎兵,还有那些落到绝境里为了一口饭就能杀人的大楚人。”
“也许这个天下,原本不该如此。”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楚寻舟用伤心的眼神看向她,“今日你说的这些话,我全都不明白。难道你宁愿离开蜀地,去外面过着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吗?”
“我需要出去寻找一样东西。”
“是什么?”
“愤怒。”
愤怒能使她清醒。
“我陪你,”楚寻舟握住她的手,“虽然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当初成婚前,我就许诺过要陪你出去看看,给我一次实现这个诺言的机会吧。”
“……好。”
两人带着侍卫出发,一路向北。
他们经过了杂草丛生的良田,看到过荒芜无人的村庄,越向北,就越荒凉。
“这座城我曾来过的,”楚寻舟神色间有着悲痛,“几年前,这里还是个风景名胜,游人如织,有着绵延数里的桃花。”
红昭看着脚下的一片砂石灰砾,方圆几里,少有人迹:“桃花还在。”
桃花的确还在,少了人的精心养护,它们开得歪歪扭扭,但仍然很美,只是已经无人来欣赏了。
楚寻舟长叹:“不出来看看,竟不知山河已经破败到如此地步了。”
出了城门,难得碰到了个有人烟的小村庄,里面有人似乎在抢夺着什么,那群凶恶的掳掠者穿着大楚的军服,只是那军服也已经陈旧肮脏,上面破了几道口子了。
“听说去岁时,很多地方的军饷便已经发不出来了,”楚寻舟满脸沉重,“据说朝廷那点饷银全供着关中天险那里了。朝廷借此拼命加税赋,也不管百姓拿不拿得出来。但我父王……半年前去了一趟京城,他本是想捐献一些饷银的……他说那里的生活仍然奢华无比,他经过碧云楼时,听到了里面的丝竹声声,还是有很多人在那里饮酒作乐。他还说陛下甚至又纳了几个妃子,还想在后宫建一座新的宫室。”
红昭想起路边长满荒草的良田:“继续上路吧。”
皇帝奉上的一位公主、一位宗室女显然并没有起到他所期待的作用,北戎人并没有要放过大楚的意思,只是打不下关中天险,暂缓了攻势,给了大楚一种虚假的和平错觉罢了。
两人一路北行,渐渐会遇到小股小股的北戎军队,红昭情知,大楚所沦陷的大概已经不止八城了,只是不知为何,消息还没有传到蜀地。
她的目的地是边城,大楚最初的那道屏障。
一行人尽量避开了北戎军,那些小股的军队见他们侍卫众多,一般也不会来招惹。
他们就这样有惊无险地来到了边城。
楚寻舟没有找到城门,还是地面上焦黑的痕迹提醒了他,他已经踏上了边城的土地。
这里经历过一场大火,街边有很多未烧干净的断壁残垣,若去里面翻找一番,大概能翻出一些人骨。
他注意到,从踏足这里的那一刻起,红昭就很不对劲。
她的眼神越来越清明,行动间的犹豫迟疑与滞涩感也渐渐消失无踪。
她似乎对这里的街道很熟悉,熟悉到连如今这副模样,她都能准确分辨出这里曾经的建筑。
楚寻舟看见墙上被用箭钉着一只头骨,脚步顿了顿,大概头骨的主人是在还活着的时候,就被一箭穿脑而过了。
红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里原本是一家包子铺,那大概是店主老伯的头骨,他做的油煎小包子最受边城百姓的欢迎了。”
“……”
又到了一座破败的建筑前,她扶起地上断了的牌匾看了看:“果然是春满楼。”
她推门进去,熟门熟路地上了楼,在每个房间门口驻足片刻,楚寻舟惊讶地发现,每个房间里都有一具尸骨,还有老鼠和虫豸穿梭其中。
红昭随手把一具倒在地上的尸骨抱到了床上:“大概是城破那一日,她们都自绝在此了。”
“这些女子很是义烈。”楚寻舟心情沉痛地赞了一句。
两人又停在一座建筑前,楚寻舟能看出这里曾经是一座府邸,门口的石狮子一倒地、一碎裂,牌匾也被砸得粉碎。
从倒毙在旁的尸骨上残留的衣物来判断,砸烂这副匾额的,似乎不是北戎军,反而是大楚的百姓。
“这又是何处?”
“将军府。”
“要进去看看吗?”
“没这个必要了。”
红昭沉默地穿过街道,一路来到城墙下,这道城墙已然被毁了一大半去,只剩下一小扇依然伫立于此,默然地面对着茫茫草原,似乎还要发挥最后的余热来抵御外侮似的,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笑。
阶梯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纵然楚寻舟用轻功借力,两人也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攀登了上去。
越往高处,风就越大,两人站在城墙最高点,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猎猎凛风,几乎站都要站不稳了。
楚寻舟转头去看红昭,他这一向娇弱的娘子却未表现出丝毫不适,反而在凛风中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种感觉似的。
“寻舟,对不住,”红昭突然对他道歉,语气分外真诚,“我要走了。”
“……去哪儿?”
“我该去的地方。”
“什么?”楚寻舟看向她,“我不明白,你要去何处?又为什么要离开,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光,不够开心吗?是我做的哪里不好吗?”
红昭神色温柔:“你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几乎做到了一个夫君所能做到的极致。和你在一起很快乐,非常快乐,蜀地真乃天府之国,宁王和王妃,也真的待我很好,我很感激,只是,这种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想要的?”红昭回首,看向这座一片死寂的城,“我想要天下升平、海晏河清,我想要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想要一位明君,想要盛世太平,想要我关心的人都能好好的,想要大家都能抱负得偿。”
楚寻舟笑了起来,这几乎算是苦笑了,他轻声说:“那你可真够贪心的。”
红昭承认:“是挺贪心的。”
“但这里面,独独没有对你自己生活的展望,”楚寻舟牵住她的手,“你不为自己想一想吗?留在蜀地,你会一直生活得很好很好,过着很多人称羡的日子。”
“这种日子的确很好,可惜我猜它终究不适合我,”红昭看着他,神色间再无恍惚,“自从侯府相识以来,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光,所以拼命想抓住你,但我错了。”
“……”
“我终究不能只靠一道光活着,我真正该依靠的是我自己,”红昭的裙摆在风中猎猎飘动,她的神色非常坚定,“我是从尸山血海中学会这个道理的,实在不该轻易忘掉。”
“红昭……”
“谢谢你,陪我做了这样一场梦,另一个世界再见。”
她站在城墙边缘,楚寻舟看出她的意图,脸色渐渐白了:“如果你判断错了呢?”
“值得一赌。”
她纵身一跃,层层叠叠的衣摆在空中蹁跹,伴着她直直地坠了下去。
随着她的下坠,眼前的一切,天空、城墙,还有楚寻舟,都在她眼前破成碎片,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坍塌。
———
曲红昭睁开双眼,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此时神志尚有些混沌,竟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这是一个布置幽静的房间,看起来很陌生。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打量着这个房间。
恰在此时,随着“吱呀”一声,有位女子端着盆水进了房门,看到曲红昭,激动得手里的东西都几乎有些拿不稳:“红昭,你醒了?!”
曲红昭怔怔地看着她:“婉儿?你还活着?”
“是我,是我!”闻人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一脸的惊喜,“我自然还活着,红昭,你终于醒了,我们都要吓坏了!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腿还疼吗?我这就去叫徐姑娘!”
“先别去,让我抱一会儿。”
“好,红昭你怎么了?”
“没什么,”曲红昭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肩头,不让她看到自己脸上混杂着的强烈庆幸与欢喜,“我做了一个噩梦。”
闻人婉拍了拍她的背:“那得是多可怕的噩梦啊,连我们的曲将军都能被吓到。”
“是非常非常可怕的梦……”
“……”
“我这是怎么了?”
闻人婉面上有泪珠滚落:“你路过嘉州时,遇到山洪,为了救人,受了重伤,被送到当地医馆,还好你身上有证明身份的信物,有好心人通知了定北侯府,我们得了消息,都赶了过来。”
“山洪?”曲红昭的记忆渐渐复苏,梦境之中偶尔在耳边响起的水声和哭叫、呼救之声,如今都有了答案,“我昏迷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闻人婉拭泪,“我们轮流守着你,你却一直在昏迷,徐姑娘和其他大夫都说要看你自己的求生意志。我就说嘛,你的意志一定是最强的,怎么会醒不过来?”
原来如此……曲红昭摸了摸心口,如果她真的决定留在那个梦里,就会醒不过来了吗?
得知她醒来,姑娘们把曲红昭团团围住,嘘寒问暖,她摸摸这个、蹭蹭那个,感觉到她们真实的心跳和鲜活的生命,立刻感觉自己被治愈了。
定北侯夫妇也坐在她的床前,看着这个死里逃生的女儿,又是心疼又是高兴。
姑娘们与她调笑:“红昭你现在还想见到谁?”
曲红昭开了个玩笑:“我的剑。”
姑娘们笑了起来:“陛下听到这话可要伤心的。”
“别告诉他就好了。”
“可惜我已经听到了。”随着话音,皇帝已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寻舟……”
“是我,”皇帝本想幽怨地盯她一盯,但看到她,就忍不住露齿一笑,笑得温暖灿烂,“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醒来的。”
数年帝王生活的历练,让他终究和梦中是有些不同的,但笑容仍是一样的灿然。
这个梦境感觉太过真实,曲红昭无法分辨那到底仅仅是自己的一场幻梦,还是冥冥之中不同的选择真的会导致的一条岔路。
她想起了什么,突然问一旁在桌边正给她备药的徐杏霜:“徐姑娘,我有一个问题略显冒昧,但……你有没有一个自小便教你医术的姑母,眉尾处有一颗小痣的?”
徐杏霜讶然回首:“我……”
作者有话要说: 【梦境番外完结】
关于梦境到底是真是幻,最后做了留白,怎么理解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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