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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8 不该醒来


  刘升死了。

  被滇州叛军首领所杀。

  解首辅等人听得这个消息,皆是脸色大变。

  刘升先前奉旨前往滇州收编湘王旧部与朝廷驻军,并全力攻打洞乌——

  当时朝中上下除了夏廷贞一党外,其余人等对皇帝的这个决定无不是竭力反对,皆是认定于此时讨伐洞乌太过冒险,洞乌易守难攻且熟知滇州地形,湘王旧部中必然还有与之勾结的内奸在,堪称内忧外患,胜算极低!

  奈何皇帝一意孤行,根本不听劝阻!

  可他们认为刘升胜算极小,那是对上洞乌,而现下报信之人却道……刘升是被滇州驻军所杀!

  还未来得及同洞乌开战!

  仔细算一算,同样是奉旨讨伐异族,想当初镇国公出兵丽族,刘升赶往滇州,一前一后不过只差了一个来月而已,可人镇国公先是败了丽族,凯旋罢又造了个反,如今连临元城都占下了——

  刘升这边倒好,还没挨着洞乌的边儿呢!

  人倒先死了!

  这天差地别的效率叫人说点什么好?

  士气都不用人家来打击,自己人就能给败光了!

  然转念想想,刘升此行奉旨讨伐洞乌,本就不被他们看好——看吧,皇帝不听他们的,注定只能摔跟头!

  但这些统统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些滇州守军竟敢杀刘升,这便是摆明了要继湘王遗志公然造反了!”解首辅眉心紧缩:“湘王虽死,这些滇州叛军却仍不肯断了同洞乌勾结的野心,只怕此时已是引狼入室了!”

  如此一来,大庆之危机,便不止是内里,若洞乌占下滇州,后果不堪设想!

  几位大臣面上已有冷汗渗出,解首辅心中既怒且悲——这并非是天意时运,而分明就只是皇帝的错误抉择所带来的人祸,他刚才果然还是骂轻了!

  “回首辅大人,当下局面并非如此……”

  那被两名内监扶着的报信士兵方才饮了半壶水,眼下稍有了些力气,哑着声音道:“杀了刘将军的那人名叫晋垣,此人本不过是戍边军中一小小把总,麾下不过四百余人……刘将军至滇州时,先是遭了湘王旧部滇州卫指挥使的刁难,于收编之事上遇挫……”

  略缓了缓,才道:“这晋垣起初并未得刘升将军留意,可此人先是趁其不备杀了滇州卫指挥使,后又斩杀刘将军……且此人官职虽低,在驻军中竟颇有些威信,追随者众多……其先后杀了刘将军与滇州卫指挥使,便被推为了叛军之首——”

  “此人接管滇州后,第一件事便是重新整肃布防,凡是查出了与洞乌暗中有往来勾结者,皆杀之示众,并于军中立言必会死守滇州,绝不会叫洞乌有可乘之机!”

  “……”听完这些,解首辅等人无不意外。

  “照此说来,此人虽有反意,却并无勾结异族的打算……”礼部尚书道:“倒还是个……”

  有底线的。

  这句话说出来,像是在夸赞叛乱者,但事实正是如此。

  这种关头,此人能守住底线,是大庆之福。

  江太傅微微叹了口气:“这分明是第二个章云随啊……”

  明州知府章云随,随暴动的百姓一同造反,是第一个带头造反的官员——而现如今明州城及周遭投靠的诸县,人心反倒比当初为朝廷管辖时更为归拢。

  现下又出了个晋垣——反了朝廷,却依旧坚守疆土百姓……

  之所以反,恐怕正是因为皇上那一纸要与洞乌开战的圣旨!

  天子盛怒下一言,到头来为此付出代价的必然最先是滇州百姓——

  洞乌为蛮夷异族,异族入境一贯有屠城先例,岂会手下留情?

  这晋垣既为戍边之将,对此必然再清楚不过。

  杀刘升,反朝廷,反倒是护住滇州的唯一出路……

  而如其,如章云随,这些人本该是如镇国公一样足以撑起大庆的铮铮脊骨——

  趁乱博利者,比比皆是,而这些依旧心系百姓存亡的好官,却是叫朝廷羞愧!

  将忠臣良将个个逼至如此地步,也不知皇上究竟脸不脸红!

  “虽也是个祸患,却远远好过引狼入室的结果……”江太傅叹道:“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解首辅亦微微松了口气。

  而松气之余,却是若有所思地问那报信士兵:“你既属刘升麾下,可曾见到过这个晋垣?”

  “将军出事当晚,小人曾得以见过此人一面……”想到那夜的血腥情形,士兵仍有些后怕,好在对方取了将军首级后只拿来震慑他们,而并未行滥杀之举——

  解首辅忙问:“此人年岁几何,是何长相?”

  晋垣这个名字,他听来隐隐有些耳熟……

  “约……约四十岁上下,样貌并无出奇之处,但左边眉下有一处旧疤痕。”

  解首辅眼神一变:“果然是他……”

  “阁老知道此人?”内阁大学士余广问道。

  “我初听便在想,此人能有本领在戍边军中立威,多半不会是没有名号的小人物……”解首辅的目光忽明忽暗:“我若没记错的话,他原先应当是西营中的一名副将,约十数年前受夏廷贞一党排挤,才被贬出了京师——”

  礼部尚书略吃一惊:“竟是副将出身?”

  解首辅:“不止如此,且是燕王旧交。”

  正因此,他与此人也曾打过几次照面。

  想当年大庆初立,未立太子之时,他与许多人一样私下更看好燕王多些……

  但纵然再如何看好,他们这些臣子忠于的只有君主,以及未来的君主。

  燕王……

  眼前闪过那张脸,解首辅心中滋味难辨,说不清是痛恨还是惋惜,或是叹息命运弄人更多些。

  昔日那个意义风发、一身正直之气,将江山安稳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少年,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先皇临终前,当真对此就毫无预料吗?

  “燕王旧交……如此说来,此人岂不是极有可能会倒向燕王一党?”

  如此滇州便等同落入燕王手中了!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江太傅微微摇头:“此人之举,或正是燕王授意也说不定。”

  解首辅未语,却是默认赞同了这个猜测。

  二十余年前,滇州几乎被洞乌所占,当年正是燕王跟随镇国公一路南下定下滇州边境,将这些异族逐出大庆疆域,建下层层铁壁般的防守。

  亲眼见识过异族残酷手段的人,才更懂得滇州百姓之苦。

  晋垣此举,背后难说不是燕王之意……

  意识到这一点,偌大的内阁书房中有着短暂的寂静。

  有些话,说不得。

  但不必说,他们也皆心有分辨。

  同一刻,太子由养心殿内而出。

  “殿下……”

  守在殿外的贴身内监忙迎上来,见得男孩子泛紫红肿的眼眶,不由一惊:“殿下的眼睛受伤了!”

  “无妨。小伤罢了,不打紧。郑太医已替我看过了。”

  男孩子边说边下了石阶,内监跟在他身侧声声关切。

  听着这些不似作假的殷勤关怀,男孩子心里略有些触动。

  自父皇病重,四弟……或已不能这么喊了,自荣贵妃之子被掳之后,他身边的这些宫人们,待他倒是多了几分真切的忠心。

  有些人,甚至跪在他面前同他坦白,从前是受他父皇交待守在他身边,而从今日起,便真真正正是他的人了,若他有什么差使,便是豁出命也会办到。

  他并不觉得荒谬,也并不认为这些人面孔反复,实在不堪。

  不过只是些在夹缝中想方设法想要活下去的可怜人罢了……

  父皇倒下了,这些宫人们便陷入了茫然不安之中,想要寻求庇护也属正常。

  可他给得了这些人庇护吗?

  甚至他也是茫然不安的……

  只是他的不安与宫人们稍有不同——

  而就在今日,就在方才,他竟头一次生出了“父皇或许不该醒来”的想法。

  不是因为那只重重砸在他眼睛上的药碗,虽然真的很疼,很疼。

  而是因为看到解首辅险些被发落杖责——

  在父皇昏迷的这段日子里,不,甚至在此之前,一应困局皆是解首辅他们在费心应付,父皇……造成了这一切恶果的父皇,当真没有资格这般对待他们。

  大庆的百姓们也不该被如此对待。

  “殿下眼睛受了伤,不如先回东宫歇息可好?”内监在旁提议道。

  “不必了。”一阵寒凉秋风袭来,太子拢紧了披风,咳了两声后,道:“去内阁。”

  纵然政事上帮不上忙,但他至少还应当代父皇向解首辅和诸位大人赔不是。

  他一路来至内阁书房外,隐隐听得书房中几位大人似有分歧之音,便未让内监上前通传,而是自己单独走了进去。

  内阁书房分内外两间,解首辅等人在内室议事,太子听着,下意识地在屏风后驻足。

  他听到许许多多叫诸位大人们焦头烂额之事,与惊人的灾民数量……

  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男孩子缓缓握紧了白皙细弱的手指。

  或许,他也该替大庆做些什么……

  可他能做什么?

  ……

  庆明帝于子时前后起了高热。

  本就虚弱的人这一场高热发下来,便昏昏沉沉地说起了胡话来。

  倒也不能说是胡话——

  起初尽是些诅咒定南王与镇国公的怨毒之言,直叫守在一旁照料的郑太医听得后背发寒。

  “李吉呢?叫李吉来见朕……”庆明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张开了眼睛,然后眼底尽是浑浊昏沉之色。

  “陛下,奴一直都在呢……”一旁的李吉忙应声道。

  “唐昌裕是否有信传回?燕王死了吗!”庆明帝咬牙问。

  早在许吴两家叛逃出京之时,他就派了少傅唐昌裕为钦差大臣赶往密州,务必要以谋逆罪拿下燕王!

  不必同他说什么现如今反的只是许家和吴家,太后既被救出了京城,燕王造反之心昭然若揭,已再不需要其它任何证据!

  他必须要让燕王死在密州——

  只有这样,才能断绝许家和吴家的后路,这两家反贼一旦没了可拥簇扶持之人,便没有名目归拢各处势力,到时再各个击破也为时不晚!

  而纵然密州驻军会跟着燕王一起反,但与密州相邻的数城皆有兵力可以调用,他已再三交代过唐昌裕,若燕王不肯认罪,执意反抗,便是以大军相困,也务必要将其生生困死在密州城中!

  “皇上切莫心急,唐少傅前日已传信入京,只道已顺利抵近密州,沿途并未遭袭……若有进展,必会尽快禀告陛下的。”

  “好……朕等着……朕等着!”

  “到时,朕要将他的人头悬在京师城楼外……叫那些乱臣贼子们都好好看看——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是,是……”李吉附和着应道——想吧,谁还没点幻想了,陛下开心就好……

  皇帝怨毒而透着一丝疯癫的话经半开的窗棂漂浮而出,辗转为夜风所揉碎。

  ……

  密州城内,天色初暗,雨势滂沱。

  “……父王走了已有半月余,我便足足半月都被闷在府中……究竟为何不能出门?这里可是密州,怎父王管着我管得竟比在京城时还要严?”

  燕王府,内院中,桑云郡主正同燕王妃有些不满地埋怨着:“难不成真如外面传言的那般,父王当真是要造——”

  “快住口!”燕王妃忙打断了女儿的话,皱眉道:“你父王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咱们照办便是。”

  “就您胆小,这是在咱们在自家府上,怕什么?”桑云郡主撇了撇嘴,愈发不满了:“且照办照办,阿娘只知照办,您又不是父王的下属兵士,怎遇事从来都不知多问父王一句的?”

  “我一个妇道人家,问来作何?”燕王妃若有所思地道:“更何况,如今密州城外的驿馆里还住着一位钦差大人……此等关头,还是小心为妙。”

  许吴两家造反的消息,都已经传遍了,密州也不是什么耳目闭塞之地,她们自也有听闻。

  有人说,许吴两家是为了王爷而反……

  但王爷如今还在军营中未归,她不清楚,也不敢多问多打听。

  这时,一名仆妇快步走了进来:“启禀王妃,郡主……王爷回来了。”

  “父王回来了?”桑云郡主连忙站起身来:“我去找父王!”

  “郡主此时莫去……”那仆妇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刚入城,便使人通知了那位等在驿馆的钦差大人,如今人已经先后都到前堂了。”

  燕王妃心中一紧。

  钦差进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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