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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送汤


虽然答应再多留两个月,  但柔嘉这些日子一直借口陪孩子,留在偏殿里,晚上早早休息,  白日里迟迟不起,刻意与他错开。

        这些日子兖州贪墨案闹得沸沸扬扬,又加之越州洪灾,  萧凛早出晚归,忙碌了数日,  对她的疏远,并未多置一词。

        只是偶尔在她哄孩子不小心睡着的时候,他夜半会过去一趟,  抱着她上榻,  替她们母子掖好被角,沉默地坐一会儿。

        两人就这么同住在屋檐下,  一黑一白地错开。

        柔嘉刻意逃避着,但父亲还等着她,  她不得已,还是打起了精神查查圣旨的事。

        藏经阁的钥匙一贯是收在他的书房里,  但自从上次她偷看密信一事之后,  书房的管控比从前更加严密,她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乘之机。

        直到萧凛临近南下的前一晚,  看着侍女一件件地替他收拾着行装,柔嘉迟疑了片刻,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巧大嬷嬷按着惯例给她端着补身子的汤过来,  柔嘉攥着手中的安神散,  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慢慢搁下了汤,  抬头看着她:“皇兄用晚膳了吗?”

        大嬷嬷难得听她问起皇帝,愣了片刻,摇了摇头:“陛下最近过于操劳,并未用晚膳,张公公正叫了奴婢去送碗汤去。”

        大嬷嬷指了指身后的托盘,又叹了口气:“陛下这些天看着是瘦了一些,若是再出去奔波一趟,定然又会劳累许多。”

        连晚膳都未用。

        柔嘉盯着托盘上的汤,敛了敛神色:“嬷嬷放下吧,我送去就好。”

        两人冷战了这么久,大嬷嬷见她终于松动,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公主您愿意送去当然更好。”

        柔嘉攥着父亲给的安神散,只是扯了扯唇角沉默不语。

        书房的门被轻轻扣响,张德胜半眯着的眼顿时睁圆,连忙转身。

        一开门,正看见公主端着汤进来,他脸上一喜,慌忙回头通禀:“陛下,是公主送了汤过来。”

        萧凛大约在小憩,书房里只点了盏小灯。

        “你怎么来了?”  他一掀眼皮,在黑暗里眼神灼灼逼人。

        柔嘉端着汤的手腕一抖,垂下了眼:“大嬷嬷说你没用膳,我给你送碗汤来。”

        张德胜看到那汤,又觑了眼皇帝的神色,识趣地没去接。

        他不动,柔嘉无奈,只好端着托盘一步步走进去。

        那汤装在石锅里,分量极重,眼见着她端着吃力,快走到的时候,萧凛起身迎了她一把:“朕来吧。”

        张德胜看着两人并肩的模样,这些日子紧绷的弦终于松了开,识趣地转了身出去,出去的时候又轻轻替他们带上了门。

        书房的门关上时传来了极轻的一声响,只留他们两人在这密闭的小室里,柔嘉稍有些尴尬。

        视线再一扫过那把宽大的红木椅,冷硬的梨木桌面,她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往日荒唐的场景。

        连后背都在隐隐作痛,柔嘉连忙低头多点了一盏灯,驱散这种暗昧的状态。

        绢布灯罩一罩上,原本昏暗的室内明亮了许多,她才稍稍镇定下来。

        一低头,正看见面前摊开了一个折子,上面写的正是她母亲骨灰的事,柔嘉眼神一宁,拿起折子怔怔地看向他:“这是什么?”

        萧凛一伸手合上了折子,淡淡地开口:“你不是之前一直在求朕把你母亲的骨灰下葬吗?朕之前是有些误会,加之她在民间口碑不好,那些将士的家族也联名上折请求朕不能让她入陵寝,朕才迟迟不下旨。如今事情既已解开了,陵寝也修造的差不多了,朕便想趁着临走之前把命令给下了,也好圆了你一桩心事。”

        原来之前是这样。

        不管怎么说,母亲终于能下葬了。

        柔嘉轻轻舒了一口气,头一回诚心地感谢他:“多谢。”

        “谢什么。”萧凛听着她疏离的话语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停顿了片刻,他又将手中的信推了过去,“这是朕为你的父亲寻的名医,专治咳疾。朕给他他未必会接受,还是你转交吧,这名医再过几日便会抵京了,到时候需要什么药材尽管跟朕递折子。”

        又一封信递了过来,柔嘉捧着两封沉甸甸的信函有些不知所措:“你这是做什么?”

        萧凛一抬头,看见了她眼神中的害怕,心里像是被蛰了一下一样,抚着她的肩将人慢慢拉进了怀里:“朕只是不想你不高兴。”

        不高兴?

        大概是因为最近这段时间的冷漠吧,他大约又以为自己只是在闹脾气。

        柔嘉抿了抿唇,试图去挣开他。

        可她一挣,反而被抱的更紧。

        “你别躲,也别看着朕。”萧凛按着她的后颈不让她抬起,“这些天你不和朕说话,朕一个人想了很多,朕知道你不喜欢待在这里,但朕这段时间太过忙碌,再等等朕,有什么事等朕回来再说。朕会治好你父亲的病,朕也会安排好你的母亲,你若是还在意身份,朕会想办法恢复你和父亲的身份。”

        柔嘉靠在他肩上,慢慢闭上了眼。

        他真的是一个很坏的人,掌控欲极强,把她牢牢地控制在身边,可他又总是无处不在的关心她,每一处都直戳她的软肋。

        这些话他为什么不早说呢?

        为什么不早一点做呢?

        事到如今,她已经和父亲定好了计划,父亲不可能接受他的,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柔嘉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汤推了过去:“你用些吧。”

        那汤熬的极为浓郁,盖子一掀开,香气扑鼻。

        柔嘉将勺子递给他,萧凛平静地接了。

        这汤里放了分量不轻的安神散,只要他喝下去,她顺利地拿到钥匙,以后他们便可以两清了。

        “这是什么汤?”萧凛接了勺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竹笋火腿汤。”柔嘉静静地坐在一旁,手里绞着帕子。

        萧凛没说什么,拿起勺子轻轻地落下去。

        柔嘉头一回做这种事,止不住有些心虚,眼神一瞟,看到了摆在桌角处的一块印章,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件事:“今日是不是你的生辰?”

        提起生辰,萧凛正准备落下的勺子顿了片刻,平静地嗯了一声。

        柔嘉直到这时才发现些许不对,一个帝王的生辰怎会过的这般平静?就算没有大宴,也该有小宴,至少,至亲的人也合该凑一起吃顿家宴。

        可他身边什么也没有,仍是像往常一样冷冷清清的批着折子。

        再仔细回忆一番,她好像历年都没怎么听说他过生辰,和永嘉爱大操大办的风格迥然不同。

        明明她刚入宫的那一年还不是这样的。

        一想到那场生辰宴,柔嘉突然明白了。

        难道是因为她母亲,他从此才不过生辰了?

        好好的一场生辰宴,最后闹成那个样子,任谁也不想再过了吧。

        以太后的性子,还不知对他说了怎样难听的话。

        可他那时也不过才十五岁啊……

        柔嘉心情一时极度复杂,看着他舀起的一勺汤,忽然按住了他的手腕:“别喝了。”

        萧凛停住了手,直直地看着她:“为何?”

        被他一看,柔嘉才意识到自己的突然,含混地说了一句:“这汤凉了,我让人给你换一盅。”

        萧凛却并未松手:“没事,这是你头一回主动给朕送汤。”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吗?

        柔嘉默默地回想了一番,有些记不清了,被那过热的视线一灼,她连忙收了手,低着头绞着帕子。

        萧凛又拿着勺子,缓缓地搅着手中的瓦罐:“此次去兖州路途遥远,朕走后,会让舒太妃协理后宫,太极殿也会再增加一队侍卫,朕会把齐成泽留给你,有什么事你直接找他,万一宫里出了事,便让齐成泽去通知齐家,太傅会帮着你,你和孩子安心地住着,朕不会让母后来打扰你们。”

        他连走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柔嘉鼻尖忽然有些痒,点了点头,平静地回答:“好。”

        “还有你弟弟,萧桓的功课很不错,朕打算这次离京带他出去历练历练。”萧凛又看向她,“你觉得行不行?”

        柔嘉低着头,已经快低到了桌沿上,吸了吸鼻子,仍是点头:“可以。”

        “孩子也是,朕给他取了个大名叫启,立太子的诏书已经写好,就放在议事堂的匾额后面,你觉得好不好听?”萧凛放下了勺子,声音难得有些不平静。

        柔嘉现在耳边一阵嗡鸣,强忍着眼泪,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只是不停地点头:“好。”

        一切都安排好了,萧凛摸了摸她的头,这才准备去舀那已经凉透了的汤。

        勺子碰到罐子叮当一声响,柔嘉一抬头,只见那汤上已经结了油花了,可他却像看不见一般,仍是舀起来往口中送。

        柔嘉直直的看着,当那勺子一点点接近,快要送到他唇边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伸了手一把夺过了那勺子:“汤凉了。”

        她动作很大,那勺子径直落到了罐子里,汤汁溅了一地都是。

        萧凛怔了片刻,敛了敛神情,又将那勺子捡起:“没事,端都端来了。”

        他声音格外平静,动作也一如既往。

        柔嘉忽然说不出的烦躁,一伸手直接拽过了罐子:“都说了凉了,不要喝了!”

        他还没说什么,倒是她先哭了。

        “哭什么?”萧凛顿了顿,拈了块帕子替她细细地擦着。

        他越是温柔,柔嘉的眼泪便掉的越凶。

        当他的手揽着她靠过去的时候,柔嘉停住了泪,忽然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脖颈,狠狠地咬了下去:“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恨你!”

        她的牙齿极尖,一口咬下去,萧凛闷哼了一声,却没有推开她,只是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你恨朕什么?”

        她恨他什么?

        她恨他太坏,又恨他太好。

        他若是个纯粹的恶人,一味地折磨她,伤害她,她也不必像现在这般纠结。

        可他又不是。

        她的弟弟是他保住的,她父亲的旧案是他顶着压力重查的,到现在,他又让她的母亲入了皇陵。

        柔嘉心里明白,他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留住她罢了。

        可他从前的手段太过令她害怕,她也无法面对父亲。

        事到如今,他们还怎么可能?

        口中一阵血腥气,柔嘉松了口,摸着他脖颈上血红的咬痕手腕微微颤抖:“你为什么不躲?”

        “躲什么?”萧凛擦去她唇上的血迹,“你对朕做什么都可以。”

        他声音太过平静,和方才端汤的时候一模一样。

        柔嘉忽然有些想通了,直直地看向他:“你知道了是不是,知道这汤里有问题?”

        萧凛并没看那泼出去的汤,只是抵着她的额轻声开口:“朕说了,你对朕做什么都可以。”

        柔嘉被他轻轻相抵着,额上一片滚烫。

        思绪也一瞬间贯通,柔嘉这时再回想一番他方才的话,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那会儿根本不是在交代去兖州的安排,而是在交代遗言吧……

        要不然,他还这么年轻为何便要立太子。

        齐成泽也是,那是跟了他多少年的贴身人啊。

        他那么敏锐的一个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她今晚的反常。

        他分明是把那安神汤当成了送命汤吧,是在以为她要杀他吧。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毫不迟疑地要喝。

        柔嘉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夺眶而出,一把推开了他:“不是,这不是毒药。”

        “嗯,朕信你。”萧凛抬手轻抚着她脸上的泪痕。

        他都不用查证,便相信了她。

        柔嘉看着眼前一片炽-热的人,再想起守在宫外的父亲,纠结了许久,颤抖着唇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萧凛沉默地站着,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终于看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她不杀他,大抵还是有几分在意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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