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梅晓歌、吕青山和乔胜利每人都拿起一本翻看。乔胜利三五下很快就翻完了一本,吕青山倒是一页一页翻,但也只是看了个大概。只有梅晓歌逐条查看,非常仔细。
油坊老板在一边抱怨道:“从我媳妇嫁过来就开始记账,每年的流水都在上面。”
老板媳妇板着脸在一旁说:“我们也没说今年的。你们往前翻,每年都是一百多万元的利润。”
“以前,你给他们看过吗?”吕青山问道。
“不敢!”老板媳妇的态度相当不客气,“他们上次来的是些什么人,那是流氓还是干部?就差拿棍子打人了,谁敢往外拿?拿出来再让撕烂了。”
吕青山顿了一下,看着账本上的数字问:“现在打油的人还这么多吗?”
不等油坊老板答话,他媳妇又抢着说:“左邻右舍,吕书记你可以自己去问。我们不贪心,多的便宜绝对不占,按标准补偿是政策,我们就要补偿实际利润的标准。”
此时,一直默默埋头于账本的梅晓歌突然问了一句:“从哪里进的原料?”
这次油坊老板都不敢说话了,直接看向了媳妇。
“去农户家里收啊。”油坊老板媳妇答得理直气壮。
“那你这利润可太稳定了。”梅晓歌说着把账本递到吕青山面前,接着问道:“收花生的价格,每年没有波动吗?”
接过账本的吕青山立刻反应了过来:“去年旱,大前年涝,花生的价格起落很大,你们的油钱不涨吗?不好意思给街坊涨价,还是有其他的原料做替补?别的是什么,胡麻油,还是菜籽油?光明县还没有玉米油吧?”
油坊老板夫妇一下子被问住了。一旁的乔胜利把账本一合,顺水推舟地开玩笑说:“我也想跟着你们学习学习,利润这么高,等哪天退休,我也开个油坊。”
眼见着把戏被戳穿,油坊老板媳妇立刻急了:“我公公婆婆在这忙了一辈子,县城里哪口锅里没放过我家的油?反正账本都在这里,该补偿的为什么不给补,书记和县长也不能欺负人,是不是?”
见媳妇使了眼色,油坊老板也赶紧附和着:“那不能!”
而真相大白让吕青山松了口气,他把杯子里的水喝掉,起身说道:“道理不好讲,补偿款数目也不好讲,那今天就先到这里?”
拆旧自然就要建新,就在吕青山和梅晓歌在拆迁现场啃“硬骨头”的时候,县委副书记艾鲜枝把郑三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端详着眼前的一份商业地产规划图,指着一块中心区域问道:“上次好像不是这样的。这片空地是要建什么?”
郑三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认真地汇报说:“光明文化广场。青山书记总在讲情怀,我们也要讲点政治。县里要搞什么大型活动,比如美食节、安全日、创文创卫、摔跤比赛、招商引资大会,全都可以用。夜里不管是广场舞还是网红直播,也都随他们。”
艾鲜枝抬头看了郑三一眼:“人越聚越多,商业上你也不亏。”
“亏,咱也不怕。”郑三笑着说,“人生有些事情,不能总盯着钱。您的名言嘛。”
艾鲜枝没接这个茬,又问道:“安置房二期进度怎么样?”
“争取月底交工,但电梯可能要晚个把月。对书记不能撒谎,实话实说。”
艾鲜枝抬头盯着郑三问道:“具体晚多久?”
“两个半月,最多。”
郑三笃定的眼神让艾鲜枝稍稍放松了一些,她把商业地产规划图合上,缓缓说道:“旧城改造这种事情就是要形成合力。县里有多使劲,你也看见了,大家都要配合好。很多事情都是拖来拖去,一来二去就拖黄了。要快,也得保证质量,不能出事是大原则。”
郑三往前探了探身子:“以脑袋担保。我是本地人,我爷爷还埋在鹿泉乡,不能让亲戚们戳着脸骂祖宗呀。”
和去的时候不同,从拆迁现场出来后,吕青山和梅晓歌没有再坐同一辆车,而是分别和自己的办公室主任坐在了一起。
吕青山这边没等上车,就给身边的徐泳涛布置了两件事:“这一片都是妇女当家,让艾鲜枝书记迅速组织一批妇女干部顶上来;另外,油坊老板看着窝囊,其实鬼得很,让税务局查查他的税收情况,看看对不对得上。”
徐泳涛跟在吕青山身旁,边应声边点头。乔胜利则在身后不停地说:“这主意好!”
另一边,梅晓歌没安排什么事情,但是事情会自己找他。刚上车,范太平接了个电话。挂断电话,他对梅晓歌说:“郑三,县里的一个企业家,拆迁后这一片的商业计划是他做的。有些对接政府的工作,想当面给县长汇报一下。”
梅晓歌点点头:“我知道他,马市长提过。县里的支柱企业也是他的吧?”
“东亚能源集团,税收大户。”
“可以啊,回头找个时间吧。”
“他现在正好在大院,看您方不方便。”
一听这话,梅晓歌笑了:“都这么正好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联络员小周把郑三领进来的时候,梅晓歌正在专注地看着那份招商引资新项目意向协议。小周刚介绍完,郑三便抢上一步,双手握住了梅晓歌的手:“幸会县长,我是东亚能源集团郑贵平。”
梅晓歌的心情也不错,待小周倒完茶出去之后,他指着刚刚翻看过的协议笑呵呵地说:“我刚来就收到这么大的礼,雪中送炭,我得谢谢你啊。”
“不敢不敢!”郑三刚坐到梅晓歌的对面,一听这话马上躬身说道,“我哪有这本事,都是顺水推舟,沾光的事。说是投资,其实都是投人,太钢集团知道县长以前的口碑,抢着要来,推都推不掉。”
“那你也是媒婆啊。”梅晓歌的笑容始终未减,“我看框架都没什么问题,新娘子什么时候嫁过来啊?”
郑三拍了拍口袋:“进门之前,我又给杨总打了个电话,协议随时可以签,看县长要求是这个月底,还是下个月初,对方听咱们的。”
“你和杨总关系很熟是吧?”
“业务往来几十年,不是朋友也成朋友了。”郑三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梅晓歌说,“和县长汇报一下,他高中三年就是在九原县读的,九原一中,和您是校友啊。”
“这么巧?他哪一届的?”
“他是76届的,比您大两届。高三对高一,您可能不记得他,但他对您很有印象。”
“学长还记得住一个默默无闻的学弟?”
“他是住校生,宿舍正对着操场,您风雨无阻,每天晨跑,这是全学校出了名的。”
郑三的这句话让梅晓歌有点意外,他略一沉思,似有些感慨地说道:“还真是啊。我现在还在晨跑呐。你这样,签约的时候把杨总请过来,我得和他好好叙叙旧。”
“我来组织。”郑三马上张罗起来,“咱们去县体育场旁边那家小饭馆,环境一般,但是好吃,砂锅面一绝。厨子就是从九原县来的。”
“你这是活地图啊,以后还得多导导游。”
郑三顺着梅晓歌的话一起笑了起来,同时手里也没闲着,他迅速打开了微信二维码,然后边说边把手机捧到了梅晓歌面前:“要是方便,我能和县长加个微信吗?”
加了好友真能成为好友吗?郑三不知道,不过他相信事在人为,从县长办公室里出来后,他先给手下打了个电话,让他马上去买一双41码的跑步鞋。待回到车上,他调出一条早已编辑好的微信,给梅晓歌发了过去:“县长丰神俊朗,谦谦君子。掌舵光明,百姓之幸。郑三(郑贵平)翘首以待县长有空莅临东亚能源集团指导工作。”
梅晓歌看着这条微信,又看看桌上的招商协议,默默地熄灭了手机屏幕。
林志为没想到,刚来第一天就要加班。
棚户区改造进度协调会如今成了县委大院每天的例会,而且是下班时间后的例会。林志为和袁浩负责会务,俩人站在后门外侧,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小声聊着。
“天天开会,这么晚还加班,为什么拆迁要这么急?”林志为不解地问。
袁浩往里面瞟了一眼,把声音又压低了一档说:“县里没钱了,绩效工资都欠着。以前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现在墙也快塌啦。假数据的事一出,全省都在盯着光明县,环境整改也来查,关了一半的厂子,再不抓紧,咱俩的工资也发不出来了。”
“这么要命?”这话让林志为吃了一惊。
“所以得输血呀。土地出让金加上其他税收,房地产开发,增加就业。有了钱,随便你修路,搞开发,县里和老百姓都得利。懂了吗?你和那些钉子户一样迷糊。”
外边的小会嘁嘁喳喳不断,里面的大会却没人吭声。每个参会者的跟前都摆着一份郑三白天曾给艾鲜枝汇报过的地产商业协议。主持会议的吕青山看完协议,见没人吭声,便率先说道:“智慧城市的想法是好的,框架协议原则上也可行,但是要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们也想像北京、深圳一样搞不夜城,有没有那么多钱?细节再推敲推敲。各个网格干部说说今天的拆迁进度吧,拣重要的,乔胜利?”
第一个被点名,乔胜利早预料到了。他抬头看向吕青山,十拿九稳地汇报道:“今天计划签署十一户,实际完成七户,还有四户没有同意。除了老邱和开油坊的没把握,剩下的明天应该没大问题。”
编得这么圆的说辞,还是被吕青山抓住了把柄:“没把握的怎么办?明天晚上继续讨论么?”
乔胜利没词了,脑门上很快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好在吕青山并未揪着不放,他把目光投向别处,让其他的网格干部继续汇报。如此转了一圈,话筒来到了艾鲜枝的面前。她提前清了清嗓子,提高声调说:“青山书记天没亮就出去了,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说实话,我都有点心疼他。拆迁历来就是‘老大’难的问题。不管县城还是很多村镇,有些地方的最高执政机构,不是村‘两委’,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有的老人搬个马扎往门口一坐,每一寸土地都要政府掏钱。”
见一旁的妇联主席祁美萍在本子上刷刷地写着会议记录,艾鲜枝皱了皱眉说:“别记了,这些话怎么好记?”然后转向大家接着说道,“我们可以参考一下隔壁九原县是怎么做的。一碗水端平,一鼓作气,5%的硬骨架,花95%的精力啃下来,其他人就‘一马平川’。很多人不怕吃亏,就怕邻居多占了便宜,就是这么个心态。所以就要拖着,就要等等看,拖来拖去,稀里糊涂成了钉子户。”
此时,艾鲜枝又把目光投向了后面一排列席的女干部:“青山书记很敏感,他发现很多家庭都是妇女当家,所以今天挑了一些女同志,把以前那些凶神恶煞的男干部换一换。妇联带个头,反正剩下的都是硬骨头,一共就这么多根,都得啃下来。”
艾鲜枝机关枪似的发言,字字句句都灌进了林志为的耳朵里。直到她讲完,林志为才敢缓一口气,对袁浩感慨道:“艾书记说话挺厉害的。”
袁浩撇撇嘴:“得理不饶人,逮着问题能骂死人,大院里的野猫都躲着她走。我是天天都烧香,千万别给她当联络员。”
“她没固定联络员吗?”
“县委办给她前后换了六个,最多两个月就不满意了。挑刺,接着换,搞不好下一个就得是我了。”想到此,袁浩禁不住一脸苦相。
会议室里,轮到梅晓歌发言了。见下面的人被艾鲜枝的气势振住了,梅晓歌刻意调整了讲话的情绪,尽量温和自然。不过语气缓和不代表和稀泥,他一张口就切中了拆迁工作的要害,并且条理明晰地指出了下一步工作的入手点。
“我以前在覃县的时候也搞过一次拆迁。今天只说一点经验,一切以吕书记等会儿说的为准。现在已经到了攻坚阶段,具体分析很重要。划片区里人员的构成,家庭成员的年龄、性格、身份,家里谁说了算,在外地有没有亲戚,不愿意搬迁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哪些是为了钱,哪些是故土难离,哪些是受人挑唆,包括几个闹事的带头者,他们的真正诉求是什么,表面诉求是什么,背后的诉求又是什么,还有那些不出面、不上访,甚至没有在这里居住,但是一直在出主意,躲在背后的人,他们的诉求又是什么、是不愿意平坟,还是真的拔刀相助、哪些人家里有机关干部的亲戚可以劝说,哪些人本身就是干部,相互之间有没有利益,有没有通风报信。”
梅晓歌的发言引得很多参会人的认同,连门口的林志为也禁不住频频点头。不过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转而问袁浩:“主任通知我布置会议室的时候,说一会儿开个小会。可这会上说的都不是小事啊,难不成大会说小事,小会说大事?”
袁浩赞同地点点头:“人多的会议不重要,重要的会议人都不多。解决小问题要开大会,解决大问题要开小会。这都是规矩。”
“发言顺序呢?”林志为追问道,“到哪都是职务最低的先说,对吧?”
“书记肯定要最后表态。大小事,具体分管的领导都要先拿出一个详细方案,一级一级表态,最后拍板的几条通常都是前面分管领导的建议。一般情况都会同意,但是要换几个词,重新阐述一下。”
“为什么要换词?”
“你说为什么,显得有水平呀。”
和袁浩预料的一样,梅晓歌讲完,便是吕青山总结发言了。
“梅县长是学数学的,用数学的方法先分解,然后像解方程式一样挨个去解题,找到重点题型,挨家挨户去做工作,摸清楚这些人在想什么、盼什么,讲理讲情还是讲义。每个县领导都要下沉,进度还是慢了,要快。老百姓不会管什么意义重大,他们只知道自己的东西被拆掉了,房子被拆了,铺子被拆了,时间越久,矛盾就会越来越多。大多数其实都是支持拆迁的,住着漏雨漏风的地方,换一个新房子,绝大多数人都会去,漫天要价的只是极少数的人。一步慢,就会步步慢,所以要快速解决。”
说到这里,吕青山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八点多了。他继续说:“天天加班,说明有两个问题。第一,工作效率有问题。第二,工作方法有问题。我也不想总加班,加得干部哇哇叫。每天都开调度会,除了对进度心里有数,实际上是解决思想问题,不是解决细节问题。这个细节问题开会是解决不了的,要下去解决。真正认识到位了,目的就达到了。说几句关起门来的话——”
此话一出,刚才一直在埋头记录的梅晓歌心领神会地放下了笔。其他人见状,也赶紧收笔合本,把目光都投向了吕青山。
吕青山调整了一下语调,接着说:“县财政现阶段的问题很大,大到我晚上做梦,在梦里都不知道怎么解决。说句难听的,财政收入都不够还债打饥荒。环保问题现在都是要命的,县里关停的厂子现在很多还没敢让他们开,老百姓要吃饭,咱们这些人也要吃饭,税收问题、数据问题——总之一句话,拆迁大事迫在眉睫。搞好了一盘棋全能活,搞不好就吊死在这了,县里需要这笔钱救命。棚户区改造成功就是把椅子,咱们好歹能坐上去歇会。没这把椅子,在座的都得累死。县长说的办法很好,艾书记也做了部署,我再补充一点,继续细分网格责任,四套班子一家一户领任务,立军令状,我带头。”
这些内部的话,吕青山讲得语气坚决,声音却很低。林志为和袁浩在外面都听不太清。不过,他俩也没心思听这些与己无关的内容,县委大院里的生存法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
“潜规则,你听说过什么?说说看。”袁浩有点神秘地问道。
“县委办主任和县长不能走得太近,政府办主任和书记也得保持距离,对吗?”
林志为的回答让袁浩嗤之以鼻:“你还没当政府办主任之前,先不用操心这么高端的问题。先管好自己,找个机会,跟对领导。”
<div class="contentadv"> 袁浩的话也同样没有得到林志为的认可:“还是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更要紧吧。自己不行,给谁当联络员也不行。”
“幼稚!”袁浩瞪了他一眼,“没伯乐,你再快能跑给谁看?跟对人很重要。领导选得好,跟着到市里到省里,他得道,你升天。选不好,纪委看守所、法院检察院,你还得配合调查。最怕的是混几年的日子,越混越差,你跟着白白兜一圈,浪费时间。”
林志为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吭声。不过脸上的表情,基本就表达了一句话:“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袁浩自然看透了林志为的心思,笑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年以后你就知道我说的有多对。别急着下定义,县委大院里都是水,表面看着平静,底下都是漩涡。会游泳没用,你得会搭桥。摸着石头过河,连谁是石头你都不知道——”
话未说完,会议室里传来吕青山的最后一句话:“那就这样。”
袁浩赶紧收声,待有人走出来之后,他与林志为逆着人流走进会议室,开始了真正的工作——收拾资料,整理会场。
摆椅子,扔空水瓶,林志为感觉自己又成了做值日的小学生。不过,在这座县委大院里,他的的确确就是一名“小学生”。不用袁浩说,他自己也有感觉。比如刚刚去水房的路上,他便听见两个参会的干部小声议论:
“一样的东西,换了个说法,就显得不一样。数学解题,有意思。”
“你看看,怪不得人家能当领导,我就没这口才。”
这话说得似乎没有贬义,可听上去又不像夸奖。刚才梅县长讲话的时候,他们可是在一个劲儿地点头。听见了林志为的脚步声后,两人迅速转换了话题,快步离开了。林志为看着逐渐消失的人群,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县里给梅晓歌安排在交流房的住处是个大两居,一看便是仔细搞过卫生,里里外外一尘不染,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可依旧显得有点空旷。
梅晓歌转了一圈,打开了行李箱。除了一些随身衣物,箱子里还有一双旧运动鞋和一个相框。照片上,十几年前的梅晓歌和妻子乔麦紧紧依偎。他把相框摆在茶几上,看看时间,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梅晓歌迟疑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备注名字为“乔市长”的电话。不过,电话刚嘟嘟了两声就被挂断了——看来那头比他还忙。
梅晓歌转到微信,发了一条文字:“我已到光明,一切顺利。”接着他便去洗漱整理,收拾了一圈回来,微信也没回音。看来,领导是真忙啊!梅晓歌想着又发了一条微信:“困,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直到梅晓歌睡着,微信也没收到任何回音——千里之外的妻子确实比他还忙。作为北岳省的援藏干部,乔麦现在担任一个市的副市长。虽已是深夜,她还扎在下面的一个县里开一场安全事故的紧急调度会。梅晓歌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在会上发言:
“今天晚上,谁都不要睡了,全面排查安全隐患。这次的事故肯定有人要负责任。从现在起,思想必须要统一。上级单位的会议精神,不能只是层层开会传达。应急管理局要牵头,态度要鲜明,有问题的单位必须严查,不能老是含含糊糊的,不要怕得罪人。你今天不得罪他,明天他就得罪你。”
挂断了标注着“梅先生”的来电后,乔麦语速飞快地继续说道:“要去现场,要有行动。很多安全问题都是有共性的,不要总是搞一些形式主义的东西,刷在墙上的那些标语有人看吗?拍照、发言、讲话,全都没用。干部都要下去,去乡镇去现场,都要去找问题,把问题找出来。刚才我去你们的液化气公司车间,进去之前搞得倒是挺严,还要给每个进门的人的手机去静电。进去一看,桌子上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还有好几个烟头,这不是开玩笑吗?就像弄高速修高架,几乎每个项目都会出事。所以大家一定要做工作,做了工作,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不做工作,主动权就在别人手里。万一出了问题,在座的都要进去的,各位!”
乔麦的话让会上的干部们个个面色凝重。
郑三起了个大早,穿着崭新的跑步鞋,在县体育场门口守了大半天,始终没能等来梅晓歌的身影,最终失望而返。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梅晓歌昨夜只睡了半宿觉,就被范太平的电话催起来了——油坊老板一家半夜偷偷在厢房上加盖,不想老房子撑不住,直接塌下来了,一家子老小被砸了个七七八八。
满地狼藉的小油坊被救援车的大灯照得亮如白昼。梅晓歌赶到现场的时候,人已经从废墟里拽出来了,县医院的医护人员正在给灰头土脸的油坊老板查体。
吕青山、纪东亮,还有乔胜利已经到达了现场。乔胜利指着塌了一多半的东厢房对吕青山说:“本来就是危房,再穿上钢丝,膨胀螺丝一打,一拽就倒了。”
此时,纪东亮凑过来汇报:“人没什么事,皮外伤。也挺好,省得专门来拆了。”
两人的话,吕青山一个也没接。他小心地踏过瓦砾,绕向房子的另一边察看。
此时,邻居老邱闻讯赶来。他草草披了件外套,来到油坊老板跟前关切地问:“伤哪了?”
油坊老板微微摇了下头,小声说了句:“还好。”
老邱叹了口气:“不听我的,看看,麻烦了吧。一定要和政府讲道理,搞这些有用吗?你这个自建房一没资质,二没有手续,违法的。怎么说、说什么都是违法的,不能说我跑到长安街,跑到天安门旁边搞个自建房,就说这是我的房子。这么一搞,有理也成没理了。”
油坊老板娘听了这话本想回两句的,可碍着老邻居的面子,又见周围这些人,想想还是咽了回去。其实老邱这话一半是说给他们听的,一半是说给旁边的梅晓歌听的。他早注意到了旁边的这个穿白衬衣的人,扫一眼就知道肯定不是乡里的干部。见自己的话成功吸引了梅晓歌的注意,他看看梅晓歌,半开玩笑地说:“新来的干部,就得冲在最前面。半夜把你叫起来,官不小吧?”
旁边一个镇上的干部,听老邱这口气,生怕他说话没轻重,赶紧在旁边提醒:“这是新来的梅县长。”
梅晓歌微微一笑,刚想开口,却被老邱抢了先:“不对吧?按照程序,提名光明县人民政府县长的候选人,应该叫代县长,确切地说是叫梅副书记。职务任免还没有依照法律程序通过,镇里不好直接对外公布吧?”
对流程这么熟悉,看来不是一般人。梅晓歌暗暗想着,脸上露出了诚恳的笑容:“实事求是,还是老同志一丝不苟。”
见老邱对上了梅晓歌,范太平也怕出岔子,走过来解围道:“县长,你要不要去那边看看,怕是电路也有隐患。”
没想到老邱又抢着开口了:“他一个榨油的,哪知道什么是隐患,是你们应急管理局的检查工作有隐患。”
对老邱的做派,范太平早已见怪不怪。他既不听也不理,好像眼前就没这个人存在似的,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县长“救出来”。但梅晓歌却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深知尴尬和矛盾靠逃跑是化解不掉的,尤其面对这种“老江湖”,越怕越被动。于是,梅晓歌露出了不急不躁的笑脸,对老邱说:“他们管几何,这里是代数,两码事。应急管理局那些人现在还在鹿泉乡的山上守着,等山体滑坡的麻烦解决了,等他们哪天路过,帮着入户看看倒也可以。”
果然,这个做法是对的。不然老邱也不会轻易服软,他听了梅晓歌的话点点头说:“梅副书记的口才可以,比你的前任强。办事比他怎么样,还得看看。”
“啊呀!”油坊老板的一声惨叫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医生站起身对抱着脚叫唤的油坊老板说:“大的问题没有。脚有点肿,歇两天吧。”
不等油坊老板应声,老板娘抢着说:“骨头呢?你又没带拍片的机器,怎么知道断没断?”
医生见状,看看身边的这些人,无奈地回答:“那就回去拍个片子吧。”
说着,老板娘便招呼儿子来搀扶。老邱笑了笑,接着刚才的话茬对梅晓歌说:“放心,只要你别像蒋新民一样被撤被免,以后咱俩打交道的机会多得是。回见。”
说完,老邱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走去了。望着老邱的背影,梅晓歌若有所思。
一旁的乔胜利黑着一张脸,带油坊老板上医院的活儿肯定又是他的了。油坊老板和乔胜利是初中同学,半辈子都在一个镇上混,他那点小九,九乔胜利早都看透了。可这会儿,他什么也不能说,最后忍不住没好气地甩了一句:“你不怕吃射线,那走吧!”
忙活完现场的事情,天已经擦亮了,吕青山和梅晓歌朝穆记馄饨铺走去。这是当地有名的老店,离拆迁区域也不远。
吕青山搓了把脸,疲惫地说:“不瞒你说,半夜听见电话响,我都头皮发麻,一响就是出大事了。咱们这是又捡了一条命,县委宣传部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条负面新闻了。”
梅晓歌的眼睛也有点肿,他点点头说:“哪里的拆迁都难,到现在顺顺利利,已经不容易了。”
路的一边是一排门面房,因为还没到开门的时间,远远看过去有点灰突突的。吕青山接着说:“老百姓其实也没错,老要求他往远处看,凭什么?我要是他,也得先看着眼前的东西。所谓的钉子户没法避免,还是要引导。”
这句话让梅晓歌想起了老邱:“那个老邱,好像挺神的。”
“光明县资深上访户。”一提老邱,吕青山更是一脑门官司,“一天到晚带着录音笔,全县认识四套班子最全的一个人,历届的县领导也都认识他。”
“我听说,号称是‘民间纪检委’。”
吕青山眉头一皱:“很多年以前搞计划生育,干部带她老婆上了环。他重男轻女,又一直没个儿子,心里的疙瘩解不开。这口气一直憋到现在咽不下,有事没事就上访,光北京就跑了十几趟。前两天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居然搞到了省纪检组长的手机号。”
“真的假的?”老邱的神奇还是有点超出梅晓歌的预料。
吕青山叹了口气:“都不敢乱问,就找了个熟人了解了一下。省委一个副秘书长一看,真是纪检组长的手机号。说出去都没人信,像开玩笑一样。”
梅晓歌回想了一下:“他的房子也在圈圈里面,乔胜利和他谈得肯定不顺利。”
“顺利了,反而不正常了。”说话间,俩人已经到了穆记馄饨铺,吕青山指了指油腻腻的牌匾,“带你尝尝光明县的老字号,这家店比咱俩的年龄都大。”
早晨是馄饨铺最忙的时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可吕青山和梅晓歌坐的这张半大桌子却没什么人靠近,他俩的白衬衫在这里着实有些显眼。有的人甚至认出了天天出现在电视上的吕青山,悄悄地议论和指点着。
豆浆、油条、小馄饨,零零碎碎摆了一桌。吕青山拎起桌上的醋瓶子对梅晓歌说:“这里的情况,你肯定也了解过。从富裕县调过来,肯定得受点委屈。要不要醋?”
梅晓歌赶紧把醋瓶子接过来,先给吕青山点了几滴,自己也跟着点了点。吕青山喝了口馄饨汤,咂摸了一下味道说:“上星期卫健委搞了个总结,说这里心脑血管病人多,因为饭菜太咸了。你有没有发现一个规律,但凡口味重的地区,相对都穷。你看那些吃饭清淡的地方,日子就好过很多。来之前,听说不少版本的光明县吧?”
梅晓歌点点头:“省市各厅局处现在都喜欢去九原县。很少有人来找咱们,因为光明县没钱,招待不好,还老张嘴问人要。也有不靠谱的传言,说财政拖不动了。”
吕青山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又拧在了一起:“就像踩着一辆独轮车,手里还抛着六七个小球。本来工业就不强,前些时候还被省里查了典型。停产整改,税收财政,哪个球都不能落地。”
吕青山的压力,梅晓歌感同身受:“越早拆完,经济越早转起来。马拉松,跑得还得更快。”
可吕青山一点不敢放松:“搞活一盘棋,刚刚这才是拆迁,还有平坟,看着吧,麻烦还在后面。”
梅晓歌刚咬了口油条,嚼了两下,太硬了,有点咽不下去。
天一大亮,头天晚上调度会上制定的工作方案已经迅速铺开执行了。
第一条是走妇女路线,执行人是妇联主席祁美萍。她带着几个妇女干部,把尚未拆迁的一众主妇聚到了她姨妈家。姨妈家也在拆迁圈里,不过已经签了字,这会儿家当已经搬得差不多了。
既然是妇女路线,那开会的形式就不能跟那些挂拉着脸的老爷们一个样。祁美萍的办法是包饺子。各种家伙式都支在院子里,有的和馅儿,有的擀皮,到场的妇女很自然地便加入了进来。
祁美萍手巧嘴也巧,她一边捏着带花边的饺子,一边说:“我姨妈起先也不想搬,年纪大了,懒得折腾,一说就摆手。真带她去看了安置房,还没到第二期,刚进第一期就不想走了。冬暖夏凉,干净,又不用堵车,起码老太太不用自己烧锅炉了。”
大家嘁嘁喳喳说着饺子的事儿,却没人接祁美萍的话茬。祁美萍不以为意,转而对身边一个妇女说:“那天去县医院体检,我姨说也看见你了二嫂,还是甲状腺结节?我不是给你找了省人民医院的看了吗?是不是又长大了?”
二嫂忙活着手里的擀面杖随口答道:“专家叫复查,我就复查。上次一点五,这次一点六,还行。”
祁美萍撬动了一张嘴,赶紧接着说:“两年才长了零点一,那就没事。大夫说你出门随便找十几个女的,三四个都有结节,常见病。心平气和多好,你说都那么较劲干什么。小玲,你男人也不容易,上班得干活,夜里还要给你的面包店打免费工,你给他口好气,累坏了,谁给你种二胎?”
人群里一阵哄笑,气氛慢慢缓和下来。祁美萍接着对小玲说:“咣咣喝水行,别忘了挖井的。下期妇联搞培训,你来教教大家怎么做面包。不来我就问你要当年的学费。就这个星期六,牛姐,你不想去吗?晚上七点别忘了。你妹夫是不是快出来了?”
“我管他什么时候。”牛姐粗声大气地说:“怎么没判个无期,这辈子别出来了。”
“家暴这种事还够不上无期。七天也够他吃记心丸的。谁叫你妹妹不肯离。以后再犯,我再带她去找派出所——”说话间,祁美萍捏好了最后一个饺子,拍拍手上的面粉,接着说,“卸灶搬锅,下顿再想到我姨家吃饺子,就得上楼了。搬迁这个事,政府肯定要干到底。七成的都走了,剩下的除了那几户漫天要价的,就是咱们这十几户了。什么情况、该赔多少,大家其实心里都有数,观望看热闹没关系,但是别把好时机给耽误了。安置楼和大白菜一样,谁挑得迟,谁吃菜帮子。你们千万别吃亏,但是帮我个忙,能早点都别拖。二嫂,这里头你最大,你说句话呗。”
众人的目光一下聚到了二嫂的身上,见此情景,二嫂也不扭捏,直接说道:“美萍,你在这儿,我啥都能说。按补偿标准,我家是不吃亏,就是不平衡。房后头那家姓徐的,草泥房和我家砖房一样,为什么面积补偿比我们多?十平方米,够我家三口人睡了。”
注视的焦点又转回到祁美萍这边,但她一点不怵:“公告里都写了,适当照顾贫弱群体。一会儿刷完锅,咱俩去看看那户人家,六口人挤在二十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头,还带着一个脑血栓的婆婆。二嫂,你要是拆迁办主任,你给不给?”
二嫂不说话了,其他人见状也都跟着安静下来。祁美萍自知时机成熟,干脆利落地说:“就这样,下饺子。”
另一边,艾鲜枝拿着一份税务资料,边看边朝小油坊家走去。联络员小卢提着公文包在一边说:“从五年前到现在,所有的明细,地税和国税都查过,不会有遗漏。”
艾鲜枝把资料大概看了看,随手一合,对小卢和一起跟来的另外两个镇干部说:“不用跟着,我自己进去就行。”
见今天来了个女干部,油坊的老板娘亲自出马接待。还是吕青山坐过的马扎,还是那一大堆账簿,老板娘抱着胳膊端坐在艾鲜枝对面,一副准备接招的架势。
那堆账簿,艾鲜枝连看都没看。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小笸箩,剥了几颗花生,边吃边说:“功在千秋,利国利民,和针对好人、坏人没关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对人的定义不一样了。说一个人是个好人,意思就是这个人可以受欺负,很窝囊。好人变成了一个贬义词。”
“我家男人确实窝囊。”老板娘依旧抱着胳膊,“艾书记,你看你们一来,他什么话都不敢说,把我个女人推到前面。”
“善良和窝囊是两码事。我希望大家都是好人,好人的标准很简单,实事求是。反正你说什么,我是信的。你反映了补偿标准偏低,和事实严重不符的情况,县里很重视。今天一早开了调度会,专门解决你的问题。这件事情迫在眉睫,必须办好,还要快。”
艾鲜枝的态度这么痛快,倒让老板娘警觉起来。她小心地观察着艾鲜枝的脸色,嘴上客气地说:“平时我和工作组的人谈得嘴巴都哑了,也没个结果。书记、县长一来,就是不一样。”
“特事特办,咱们今天就画个句号。”艾鲜枝拍拍茶几上的账簿,“上面的利润是每年105万元到131万元不等,要求按此标准补偿。我们口算个平均数,120万元吧。”说着她又掏出刚刚在路上看的那份税务查缴记录,往茶几上一放,“这是税务部门截至今天的最新数据。这五年内你们纳税的记录,有些数字对不上。实事求是地说,我不相信你们是恶意偷逃税,漏税补缴,按照每年120万元,好吧。滞纳金要贵一些。补缴税款有截止时间,超出的,依法追究偷税行为。要不你先核实一下?”
老板娘的脸马上变了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说?”艾鲜枝问道。
老板娘吭哧了半天,才说:“艾书记,不是我要撒谎,都是我男人逼的。”
安顿好了油坊老板,乔胜利家也没回,又去了拆迁现场。还没厘清头绪,便接到了一个坏消息——年度镇党委党建工作报告被打回来了,格式标准不对,要问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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