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布局


清晨的日光寒芒闪烁,透过勤政殿祥云纹茜纱窗,淌了一室的斑驳。

        自上次徽帝在大朝会上病倒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亲政。因顾及身体状况,此番他只是小范围地召集了几位朝中肱骨。

        随侍的小黄门领着几位大臣入殿,顾荇之去的时候,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因着陈相遇刺一案和数日前在秦淮河岸对花扬的那场围杀,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也都在场。

        林淮景一见顾荇之,便做出亲厚的模样,对他结结实实地揖了一礼,关切道:“听闻顾侍郎近日来为了刺客一事茶饭不思少见外客,林某原本甚是忧心。可如今见得大人容光焕发,想是因为卸了御史监察一职,少有操劳了吧?”

        林淮景这句话,问得并不是心血来潮。

        之前主和派借由花扬一事,以他查案失职、泄露机密,导致线人被杀为由,向徽帝呈文弹劾,要求撤换查案人选。

        他当然知道徽帝不愿,如此提议也只是用一个极端要求来施压,迫使徽帝退而求其次,罢免了顾荇之兼任的御史一职。

        如此一来,主和派一直忧虑的中书令恐由顾荇之继任一事,自然短期内不会再被提上议程。

        本以为顾荇之至少会出言反击,然他只是淡然地牵了牵嘴角,事不关己地回了一揖,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疏离。

        林淮景对这无端被卸了力道的反应很是不满,还欲再说些什么,便听屏风后传来御前大黄门的唱报。

        群臣下跪,拜见徽帝。

        徽帝的气色看来已然好转了些许,但一张脸依然病倦着,行路也只能由太子和吴相搀扶。他行到御案后坐下,示意众人平身。

        “今日召诸位爱卿议事,主要是为了北凉使臣一事。”

        徽帝以拳抵唇咳了两声,复又道:“鸿胪寺卿报呈使臣将于两日后抵达金陵,此后的安排是否一应俱妥?”

        鸿胪寺卿闻言出列拜道:“陛下大可放心。”

        徽帝点头,目光扫向礼部尚书问到,“关于之前提议的春猎一事,爱卿准备得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礼部尚书将手上一份呈文奉上,“关于春猎的各项清单和细致安排都在这里,还请陛下过目。”

        大黄门取来呈文,呈给徽帝。

        这次春猎不仅是南祁对北凉尽地主之谊,也是太子第一次参加到这样盛大又严肃的朝务里来。

        徽帝自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于太子的培养和亲政的渴望便愈发地明显。

        太子如今才及束发,心智尚幼,顾荇之猜,这也是为什么徽帝会千方百计地想扶他上为,制衡吴汲的原因。

        手指摩挲纸张的窸窣声细碎,徽帝安静地看着清单,大殿上一时空阔无声。

        顾荇之垂眸,目光落在面前黄花梨木地板翕动的阳光上,看着那些光斑被风吹得微动摇晃。

        面前的景象安稳静好,身在的处境却是暗流涌动。

        从接手陈相一案起,顾荇之其实是犹豫不决的。

        他秉承顾氏之志入了官场,一直以来坚守的都是自己的本心。故而他不站队、不结党,不被任何党派所容,甘愿只做徽帝的孤臣,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某一天,走到一个身不由己的境地。

        可是他不想,不代表别人也觉得他不想。

        自古以来,身处高位者最忌举棋不定。

        既然时局如此、造化弄人。那么,他也不介意循着那条或被逼迫、或被铺就的路走下去。

        唯有先自济,才可济天下。

        心绪定下来的瞬间,顾荇之抬眸看向御案后的徽帝。炽烈的阳光透过他背后的窗牖落到手里的呈文上,那只苍白而干枯的手豁然一颤。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春猎所用的马匹是哪里来的?”

        礼部尚书一怔,如实回答,“都是群牧司精挑细选出来的。”

        “群牧司……”徽帝低声重复,语气森寒如冰。

        片刻,他转头看向立于身侧的吴汲,将手里的呈文递给他,沉声道:“群牧司为了这场春猎,给太子准备的这匹汗血宝马,千金难得,实属费心啊。”

        此话一出,手捧呈文的吴汲立马白了脸。

        正如徽帝所言,北凉出产的汗血宝马莫说是在南祁,就算是在北凉也是千金难得之物,往往只有皇室贵胄才有。

        早年在两国还没有交战之时,南祁的马市上偶能见到一两匹,但那也是万人竞价的场面。而自十六年前的北伐一战,北凉为了限制南祁骑兵的发展,早已不向南祁国内提供战马。

        宋毓的马,是他幼时于易州偷偷购得,藏在王府里养大再繁殖的。

        如此一来,群牧司和户部都查不到马匹来源。

        如今再被混入群牧司,赫然出现在春猎清单之上,徽帝只会认为是下面的人急功近利,想要讨好太子,偷偷与北凉使臣有了私下来往。

        要问一个常年病弱不理朝政的帝王最忌惮的是什么,顾荇之敢笃定,那便是下面的人越俎代庖、自作聪明。

        帝王不理和朝臣不报,结果一样,但于帝王而言却是两回事:

        前者是信任,后者是野心。

        更别说如今还牵扯进一个身份敏感的北凉使臣。徽帝不疑有人妄图通敌叛国,都是君王的仁慈。

        此问一出,满堂皆寂。

        礼部尚书是徽帝登基重用吴汲之后,才由吴汲提拔上来的。他出身文官科举,对兵马一事知之甚少,只觉汗血宝马是好物,对于徽帝因由这一匹名马会有的猜忌一概不知。

        故而如今他也只是直觉徽帝语气不对劲,一时不敢开口,只面带不解地看向吴汲。

        吴汲神色凛然,撩袍便跪,然解释的话还未出口,徽帝疲倦地对朝臣挥了挥手,“朕乏了,今日的议事就到这里吧。”

        言毕一顿,看着顾荇之道:“春猎事关重大,光由礼部和鸿胪寺操持,朕不放心。顾卿做事向来缜密,此番还烦请多分担一些。”

        在场众人一怔,眼光纷纷扫过跪在御案旁的吴汲,再看看一直沉默着,隐在光影之后顾荇之,不明白为何本该由礼部主导的春猎,须臾之间便成了顾荇之的事。

        徽帝扶案起身,往屏风后行去,留下一句略显疲态的“跪安吧。”

        吴汲被徽帝单独留了下来,其余人得令从勤政殿退出。秦澍沉默地跟在顾荇之身后,几番欲言又止。

        及至出了正丽门,秦澍才拽住顾荇之的袖子,神色凝重地问到,“你到底要在春猎上做什么?”

        顾荇之不答,伸手掀开车幔,延请秦澍进去说话。

        昨日夜里,顾荇之给了他一份用火漆封好的信件。秦澍开始没当回事,打开才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负责此次春猎安全的徽帝亲卫,侍卫亲军司指挥使姚睿涉嫌受贿的罪证。

        顾荇之在都察院自有势力,能获得这些罪证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他借此要秦澍替他做的事——以此要挟姚睿,让他答应在春猎随侍护卫中安插刑部的人。

        顾荇之一向不染朝堂纷争,独善其身。如今动用这样的手段去做事,在秦澍认识他的这些年里,还是头一遭。

        他不知该不该应下,只能用春猎被礼部把持为借口来推脱。

        可谁知就在方才,春猎的筹划转眼就被徽帝拨到了顾荇之名下。

        清白的光影透过微隙的车幔落下来,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清辉,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古井无波。

        他看向秦澍,淡声道:“明日春猎,你让姚睿吩咐手下的人,将北凉使臣和南祁参与狩猎的皇亲百官都引至西北围场。特别是宋毓,看紧了。”

        一顿,复又补充道:“你带上刑部的人,跟我去北场。”

        “为什么?”秦澍蹙眉,面色凝重地再问了一遍,“既然要我参与,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吧。”

        顾荇之默了默,半晌,轻轻摩挲着自己右手手背上那道浅浅的刀痕道:“我要抓一个人。”

        “一个秦侍郎封了整个金陵都抓不到的人。”

        “阿嚏——”

        栖兰山下,花扬身子往前一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背上的长箭稀里哗啦,在箭篓里响成一片。

        花添蹙了眉,回头给她一个安静的手势,压低声音道:“都跟你说了山里早晚寒凉,让多穿一件,偏不听。”

        花扬揉揉鼻子,把匕首插进腰间的小囊,不理她,自顾自的开心。

        花添无奈摇头,将肩上的箭筒勒紧了点。

        他们此番是按计划要在栖兰山北场蹲守。

        因为此处树木茂密,不仅猎物最多,也容易伏击隐藏。往年皇家春猎的时候,这里是最受欢迎的狩猎点。

        宋毓声色犬马的名声在外,彼时他还未入金陵之时,在北地易州便是每年都要大兴围猎。这样的人,必定会因为罕见的猎物往北场来。

        而北场之中最为著名的狩猎点,便是他们如今所在的虎跳峡。

        此地丛山峻岭,地势险要,只有下方唯一一条通路。一旦在峡口埋伏,宋毓进入之后,便不可能再出去。

        百花楼似乎对这次行动颇为看重,几乎动用了楼里全部的顶级刺客。以大师兄花弧为首,浩浩荡荡数十人。

        花弧和花添在楼里待得最久,声望最高,两人在前头探路。花扬则懒懒散散地跟在后面,拈花惹草,哼着小曲儿,一副春游玩乐的样子。

        及至行到埋伏点,花弧拉开背上的行囊,给每个人纷发防身暗器和毒囊。

        “我用我自己的。”花扬看着花弧递来的袖箭,嫌弃地晃了晃腰间的匕首。

        花弧眸色一凛,伸手扯下她的匕首往身后一扔,硬是把袖箭塞到了她手里,然后凑近花扬威胁道:“听我的。”

        言毕将手里的毒囊重重地拍到了她手里。

        也许因为这是恢复后的第一个任务,花扬今日的心情格外好。

        于是她也懒得跟花弧计较,撇撇嘴接了他递来的毒囊,塞到了后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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