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羽客炼丹井
后因东南一带反了无数山贼,朝廷敕令都督顾秘统领大兵往讨之。这顾秘与鲍玄原是旧交,临行来辞,鲍玄因开筵款留,坐中命葛洪相陪。顾秘见葛洪器宇轩豁,间出一言,颇有深意,度其有才,因问他道:“目今东南一带,山贼作乱,相连相结,将有千里。本督奉命往讨,不知还该作何方略。葛兄多才,当有以教我。”
葛洪道:“草野下士,焉知方略。但思贼本民也,汹汹而起者,不过迫于饥寒。有司不知存恤,复以催科酷虐之,使其不能生,便不畏死而作乱,实非有争夺割据之大志。况一时乌合,未知纪律,恩诏并宽恤之令一下,则顷刻解散矣。若欲示威,铤而走险,则天下事不可知矣。望老大人为天地惜生,为朝廷惜福。”
顾秘听了,不觉喜动颜色,因对鲍玄道:“令婿稚川兄不独才高,而察览贼情,直如燃犀观火,而解散谋猷,竟是仁心义举。杯酒片言,本督领教多矣。军旅危务,本不当烦读高贤,但思兵机叵测,倘一时有变,本督自知鲁钝,恐不能速应。一着稍差,岂不丧师辱国。意欲暂屈高贤,帷幄共事,设有所疑,便于领教,使东南赖以安静,或亦仁人所愿。望葛兄慨允。”
葛洪因辞谢道:“刍荛上献,不过备大人之一采。若借此临戎,小知大受,鲜不误事,乌乎敢也。”
顾秘道:“一长便可奏效,何况全才。本督意已决矣,万望勿辞。”
随命军中取了一道县尉的敕书,填了葛洪名字,并县尉的衣冠送上,道:“暂以此相屈,寻当上请,自别有恩命。”
葛洪还要推辞,鲍玄因从旁劝说道:“幼而学,壮而行,丈夫之志也。贤婿虽别有高怀,然积功累行,不出贫寒,则功名二字,亦人生所不可少。况知己难逢,今既蒙顾老督台汲汲垂青,实贤婿知己也。何不出而仰佐其成功,使东南万姓死而忽生,扰而忽定,岂不于徒抱之仁心,更加一快乎?至于事后之功名,存之弃之,则无不可。当此之际,何必饥而不食,渴而不饮,虚费此耕凿之功哉。”
顾秘听了大喜道:“鲍老先生之言甚善,葛兄不可不听。”
葛洪见交相劝勉,知义不可辞,方才受了敕书,穿了冠带,先拜谢了圣恩,又拜谢了主帅,然后入内,拜别了岳父岳母并妻子,竟随了顾都督,领着三军而去。正是:
莫认丹成便可仙,积功累行实为先。
若徒硁守不为善,那得丹成上九天。
顾督师兵尚未到东南之界,葛洪早献计道:“贼巢广远,难于遍剿,利在招降,固矣。但思招降亦不容易,必使其心又感又畏,方才贴服。今欲其感,须用大恩结之;再欲其畏,必须大威震之。大恩不过一纸,大威必须百万。今元师所拥有限,何以使其必畏?”
顾秘道:“如此却将奈何?”
葛洪道:“洪闻先声最能动众。元帅可先发檄文于东南各府州县,虚檄其每府发兵若干、粮草若干,每州县发兵若干、粮草若干;某兵就使当守何险,某兵乘势当攻何寨;获一首级,当作何赏;破一营寨,当进何爵;候本督府百万大兵到日,一同进剿。烈烈轰轰,喧传四境。却暗戒各府州县不必实具兵马,但多备旗鼓火炮,虚张杀伐之势,使贼人闻之,自然惊惧。然后命洪率一旅,宣扬圣恩,沿路招而安之,定自畏威而感服矣。”
顾督师称其妙算,一一依计而行。不数日之间,各府州县俱纷纷传说大兵到了,有旨檄兵进剿,皆设旌旗、火炮、粮草,以为从剿之用。众山贼闻知,莫不惊惧。强梁者尚思拥众凭险,以图侥幸,柔弱者早已悔之无及。过不得一两日,忽又闻得恩诏到了,沿途都写帖诏旨道:
万物皆自倾自覆,而天地之栽培不息。凡我黎民,偶以饥寒而为贼诱者,朕甚悯之。若能悔过自新,可速纳兵戈于各府州县,仍各回乡里安生,便曲赦其罪,蠲免其积欠钱粮,有司不得重征再问。若果系饥寒,事平后量加优恤。有能诛获贼首来献者,赏千金,封万户。若执迷不悟,大兵到日,尽成齑粉,其无悔?
众贼见诏书写得明明白白,又且恳切,皆大喜道:“吾属有生路矣。”
遂各人将所执的刀枪弓箭,尽交纳到各府州县来,竟一哄分头散去。各府州县转取他所纳的兵器,摆列在城头之上,要害之所,以为助剿之需。贼首见此光景,无计可施,欲要拥众,而众已散了八九;欲要据险,而势孤力寡,如何能据,只得寻思要走。早有几个贴身贼将,打听得有赏千金、封万户的诏书,便你思量生缚了去请赏,我思量斩了首级去献功。你争我夺,竟将贼首斫成肉酱,而不可献矣。贼首既死,而余党便东西逃散,那里还有踪迹。及顾都督的兵到境上,而东南一带已是太平世界,竟无处劳一兵一将、一矢一炮矣。顾都督大喜道:“此皆葛县尉之功也。”
遂细细的表奏朝廷,请加重赏。朝廷见兵不血刃,而四境扫清,甚嘉其功,因赐爵为关内侯。诏命到日,众皆称贺。葛洪独苦辞道:“洪本一书生,蒙元帅提携,得备顾问。即今山贼之平,非元帅大兵,赫赫加临,谁肯信一言,而遽解散耶?此皆元帅虎威所致,元帅乃谦虚不自有,而尽归功于洪,复蒙圣主赐以上爵。洪自惟草茅下士,何以当此?万望元帅代为辞免。”
顾秘道:“解散之功且无论,即大兵之威,亦贤候檄府县虚应之所扬也,岂尽在本督?贤侯有功而不受职,朝廷不疑贤侯为薄名器,则疑贤侯为矫情。辞之何难?然揆之于义,似乎不可。”
葛洪听了,甚是踌躇。
原来葛洪本念不甚重在功名,惟深注于修炼。平素与鲍玄讲究,知修炼以得丹砂为重,而丹砂惟交趾最良,今见辞功名不去,遂转一念道:“洪本书生,不谙朝廷典礼,几于获罪。今蒙元帅训教,辞爵既于义不可,但士各有志,才各有宜,今洪欲谨辞侯爵,别乞一命。总是朝廷臣子,不识可乎?”
顾秘道:“既有所受,则不为矫情矣。但不知贤侯欲求何地?”
葛洪道:“乞勾漏一令,平生之愿足矣。”
顾秘道:“勾漏,下邑也,贤侯何愿于此?”
葛洪道:“此洪素志也,望元帅周全。”
顾秘许诺,果为他婉婉转转上了一本。不日倒下旨来道:葛洪既奏大功,勾漏一令,何足以偿。既称其有素志,着即赴任。侯爵虽不拜,可挂为虚衔,以示朝廷优待功臣之典。
葛洪拜谢了圣恩,又拜谢了顾都督,方才奉旨还家,与岳翁鲍玄将愿乞勾漏令,要求丹砂之事细细说明,鲍玄大喜。不久别了岳翁,携了妻子潜光小姐,上任而去。正是:
一官远远走天涯,名不高来利不加。
若问何求并何愿,谁知素志在丹砂。
果然勾漏是一小县,葛洪到任即薄赋减刑,宽谣息讼。不消两月,治得一清如水,真是民无冻馁,官有余闲。故葛洪在衙无事,闻知罗浮名胜,遂常常去游览,欲以山水之理,去参悟那性命之学。见那山水,到了春夏之时,则草木荣茂,到了秋冬之际,则草木衰落,因悟道:“此岂山水有盛衰,盖气有盛衰也。”
偶看到梅花盛开之时,见开者开,落者落,因又悟道:“此亦非梅有开落,亦气有盛衰,故梅当其盛而开,缘其衰而落也。”
因而自悟道:“万物皆在气中,岂人独能出于气外?少壮者,受生之气正盛也;老耄者,受生之气已竭矣。若欲长生,必须令此气常壮,不至于衰竭则可也。此《丹经》所以贵乎养气也。”
由是朝夕之间,惟以养气为事,初惟静养;继用调息;继而闭其口,使气惟从鼻息中出纳;继而长收短放;继而吐故纳新,又直收入丹田;继而直贯至尾闾,又直贯至夹脊,渐渐有个贯顶之意,行之既久,只觉满腹中的精神充足,满身上的气血流通,十分快活。因暗想道:“吾自身中原有大乐,反不去料理,为何转在尘世中恋此鸡肋?”
此时在勾漏作令,已满了三载,因而解了印绶,纳于上司,竟告病谢事而去。不日到了故乡,拜见鲍玄,道:“小婿为吏三年,真是两袖清风,惟有丹砂一筐,奉上泰山,聊以佐外丹之一用。”
鲍玄笑受道:“得此,则黄白有种,无藉于世矣。”
自此之后,翁婿二人,杜门不出,不是养气,就是炼丹。不数月之间,外丹已成,不但资生,兼之济世。然而细细一思,却于性命无益,故葛洪全不在意。虽不在意,而葛洪修炼之名,早已传播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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