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第二天,队伍终于启程了。队伍将近百人,除了带队的紫川秀和罗杰、白川三人以外,队伍里还有将近五十名护卫,三十来个半兽人,他们有的是跟随紫川秀一起到云省去的,有的则是出去做生意,用粮食来交换矿产。在这种秩序丧失、盗贼遍行的年代,如果没有充足的武力,没有人敢出门。而紫川秀这么一行人,人数虽然不是很多,但战斗力却很强,除了紫川秀以外,队伍里无一是庸手。紫川秀曾戏称:“他们组合起来,战斗力顶得上半个魔族团队了。”
队伍一路过来得相当顺利。由那些熟悉道路的半兽人们指引,他们避开了大路,专门走那些偏僻的小路。这样的好处是可以避开了魔族的巡逻队,坏处却是要不时和另外一批好汉不期而遇了。常常路上走着走着,“噌”的一声响,林子里杀出一群半兽人或蛇族的好汉来——远东的半兽人种族是很有自尊的,就算是打劫,他们也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在抢劫。有的羞答答地捧出一个箱子,自称是为了募捐,目的是救助那些贫困的孩子上小学接受教育,同时他又声明自己是绝对不贪污;有的声称这条路是他家的风水宝地,里面埋有他最尊贵的祖先。现在你们这群外乡人在这里踩过,侮辱了他神圣的祖先,还坏了本地的风水,断了他们的财路,实在是罪大恶极;有的捧着地上的一只蟑螂嚎啕大哭:“小强,小强!是谁这么狠心踩死了你!”
相比之下,蛇族就坦率得多了,通常是一声大喝:“想活命的,交出钱来!”
而龙人族更直接,他们只是在路中间一站,手中握着刀枪,阴沉着脸看着你们,什么都不必说,你马上就明白了。
每次碰到这种事情,紫川秀总是笑着打趣白川和明羽:“瞧,你们的老同行又来了!”
两位旗本脸红得像苹果一样,下令驱赶。
秀字营士兵稍微显示实力:比如说罗杰一声大喝,赤手空拳打断了一棵大树;白川刀光一闪,盗贼们手中的武器全部给削断了;几个弓箭手哧哧几下,射掉了半兽人们耳朵边上的耳环,把他们吓得面无人色,等明白眼前这一行人并非好惹的了,他们会跑得飞快。
德伦在队伍里唉声叹气:“他们丢光了我们佐伊族的脸。佐伊族战士的传统是宁可死,不后退的。”
“得啦,”紫川秀微笑着安慰他:“难道你们佐伊族战士的传统里有喜欢打劫的吗?
怪不得他们的,只能怪这个坏世道,好人都给逼得去做贼了。”
这个安慰使得德伦好受了一点。
刚出瓦格行省地界,派在队伍前面的侦察兵就报告说:前面几公路处,来了魔族的徵粮队,队伍在三百人上下,六十多辆粮车。这等于是送上门的肥羊了。附近的盗贼出于对魔族军的忌惮不敢打这队伍的主意,而紫川秀一行人却是百无忌惮的。他和几个带兵旗本一商议,很快就决定下手劫了这粮车。他的目的倒不是为那几车粮草,主要是想看一下经过那么久的训练,自己部下的实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了。反正这里离家已经很远了,也不用担心魔族会追查到自己的基地。
战斗打得非常顺利。先是突如其来的一阵箭雨,使得魔族徵粮队的队列大乱。那些箭矢的准头高得惊人,例无虚发,每一箭射出都带来一个魔族兵的惨叫倒地。光是这一轮攻击就要了三十来个魔族兵的性命了。惊魂未定的魔族押解兵纷纷跳下马车,企图隐蔽起来,但是那些弓箭手埋伏的角度实在刁钻,居高临下,无论魔族兵躲哪里也逃不过他们的射击线路。
林子中响起了劝降的喊话声:“投降不杀!”是紫川秀用魔族语喊的。
眼看对方弓箭实在太犀利了,魔族兵们失去了冲锋的勇气,一个接一个纷纷丢下了武器举起了手嚷嚷道:“特模!古村丹穆!”(不要放箭!我们投降!)
几个首领面面相觑,他们早就预想到会胜利,却不料胜利来得这般容易。
甚至连白刃格斗也没有发生,光是弓箭攻击就迫使了人数是自己三、四倍的魔族军队投降了。
罗杰兴奋地嚷嚷说:“原来我们真的很强:这么看来,魔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在队伍接收俘虏和投降的时候,紫川秀陷入了沉思。一直以来,他都没把魔族给搞懂过。今天的情形,与其说是自己很强,倒不如说是遇到的这一批魔族太弱了,居然没经过白刃格斗就投降了,这在以前来说,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帕伊保卫战时,他曾遭遇过另外一种的魔族士兵:那种蛮勇、狂妄、年轻的亡命之徒,在冲锋时候很勇猛,睬着同伴的尸体向前冲,肉搏时候很顽强,赤手空拳也要用牙齿去咬人;而追击时,他们就像狼狗一样咬住不放——不,如果他们是那种之前交过手的那种魔族,早在第一根箭射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像闪电一样隐蔽起了自己,会马上判断出箭是从哪里射来的,直接对着箭射来的方面猛扑过去,不管付出多大的伤亡,他们都会猛扑向前直到投入近身格斗,在厮杀中,他们要嘛胜利,要嘛被全数消灭但绝不会后退。
是的,就连斯特林统领当初也对他们的这种气概十分佩服。要是今天碰到的是那种魔族兵,自己应该还是会赢的,只是不可能赢得这么乾脆俐落,竟然连丁点伤亡都没有。
白川过来报告:“大人,他们一共是二百一十三人,全部已经捆绑起来了。请示大人,下一步该怎么办。”
紫川秀站起了身子,吩咐说:“询问他们的口供,问问他们是哪里来的,什么部队的。”
白川犹豫了一下,说:“大人,这个恐怕还是得您自己来。我们都不懂魔族语。”
紫川秀哑然失笑。刚才思考得太投入了,他居然忘记了这一点。
俘虏们被聚集成一群蹲了下来,全部被反手捆绑起来,眼睛里透露出恐惧和不解,可怜巴巴地望着周围全副武装的人类土兵。他们实在搞不明白,眼前的这一群人类究竟是哪里来的。
紫川秀看了看俘虏的队伍,用魔族语大声问话:“谁是队长和军官的,站起来。”
俘虏的队伍里一片寂静,没人出声,也没人站起来。
紫川秀把话再重复了一遍,但还是没有人回应。他冷笑着点点头:“很好。”指点着队伍前排几个肩头上有彩羽的魔族——那是军官的标志,用很纯正的魔族语说:“你!
你!还有你们几个,给我出来。”
几个军官明白他的意思,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却没有出来。一边的人类土兵如狼似虎地冲进去,像抓小鸡似的把紫川秀指点到的几个给提了出来,一把摔在地上。紫川秀做个手势,人类士兵手起刀落,当即在众人面前将那几个魔族军官乱刀砍死,鲜血飞溅,惨叫连连。俘虏群中响起了一片鼓噪之声,有人叫道:“你们不守信用!明明说好了投降不杀的!”很多魔族兵开始骚动起来。
看守的秀字营士兵恐吓道:“谁在乱叫?”动手用马鞭乱抽,将旁边几个不安分的魔族俘虏打得哭爹喊娘的。
等骚乱给镇压下来了,紫川秀才重新冷冷地开口了:“信用?你们守过信用吗?单在得亚行省,你们的卡顿亲王就屠杀了四万放下武器的紫川军!
何况,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了,是他们企图隐瞒身份才自己找死的!现在,我再说一次:谁是队长和军官的,给我自己站出来!”
魔族兵们给唬住了,不敢出声。紫川秀清楚魔族的特性,他们对弱者残酷无情,但却敬畏强者。
从本质上说,他们一个欺软怕硬的民族,光是跟他们讲道理是不行的,想让他们畏惧,自己就必须得更狠,得显示出自己不怕杀人而且也有杀人的能力——从这点来说,帝林做得非常成功。他的手段残忍得叫人发指,但是无庸置疑的非常有效,魔族军怕帝林怕得像鬼一样。虽然同为紫川家的一流名将,无论战绩和功勋都不比帝林差,但是魔族对斯特林就并不怎么害怕,原因无他,就因为他不够残忍。
稀稀落落的,俘虏队伍里站起来了十几个魔族,都是身上有彩羽的。他们早发现了,那个会说魔族语言的人类,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自己如果再不主动站出来,恐怕下一个挨刀子的就轮到自己了。
白川吩咐将这些人与普通的魔族士兵隔离起来。
紫川秀向他们问话:“谁是队长和副队长?快说,不然我又要杀人了。”
一个绿皮的魔族举起了手,嘶哑着声音回答说:“我是队长。我有两个副手,但他们已经死了。一个是被箭射死了,一个是刚才被您杀了。”
紫川秀走近,二话不说就把他的腿给砍断了。
在魔族滚在地上撕裂般的惨叫声音中,紫川秀冷冷地对其余的人说:“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想对我撒谎的只有死路一条。他自称队长,可是身上的羽毛却是黑色的,而这里就有好几个羽毛是青色的,他的等级比你们还不如,怎么可能是负责人?——不要欺负我不清楚你们的底细:我再问一次,谁是队长?”
魔族军衔以肩头上的彩羽颜色鉴别。其实哪个是队长,看看彩羽和盔甲的样式紫川秀就心里有数了。只是他故意给眼前这群俘虏来个下马威,让他们回答问题时不敢耍花样。
果然,那个级别最高的,戴着白色羽毛的老魔族举起了手:“我是队长。”他悲哀地叹了口气,又说:“人类的将军大人,请不要再屠杀我的部下了,您要什么,我都会跟您合作的。如果您发现我说谎了,您也可以杀了我——但请您不要为难我的部下了。”
这个老军官的气度倒是让紫川秀很惊讶。他不觉多看了他两眼,开始滚瓜豆子般地问口供了:“姓名?官衔?”
“刚瓦,百人中队长。”
“部队番号?”
“加来军区第三团队第六中队。”
“你们部队长官是谁?”
“苏地爵士,他是刚刚新任的团队长。”
“加来军区一共有多少兵力?多少个团队?马上回答!”
“一万三千多人,四个团队。”
“你们部队的任务是什么?”
“大人,我们是徵粮兵。我们刚刚从附近的几个村庄徵收粮草回来,命令要我们把粮食从加来地区送到明斯克省份的驻军的。”
“为什么明斯克军区不在当地自己解决粮食供给?你们魔族的各军区不是一向自己解决的吗?”
“最近在明斯克行省采集了很多不同番号的部队,他们的粮食供应开始不足了,要从别的地方抽调。”
“你们的军队聚集在明斯克省份到底打算做什么?”
“大人,我不知道。”
紫川秀问得很快,对方刚回答完,新的问题毫不停顿地又来了。那个老魔族回答得不敢有丝毫犹豫,因为害怕紫川秀会怀疑他在说谎。何况问题一个接一个,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也根本没时间思考来撒谎。
说着说着,魔族老军官开始哆嗦起来。他隐约明白自己以及部下们的下场了。眼前的这支人类部队行踪诡秘,显然是要隐蔽踪迹,他们是不会留下活口来暴露自己的行踪。
他回答的话语声中带了哭腔,如哭如诉,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来。他把两只颤抖不已的手伸了出来,合在胸口做企求状,眼中泪水汪汪的。
他对紫川秀说,他们的身份并非士兵,其实只是王国徵调来的民夫——这给了罗杰和白川很大的打击,他们一直还以为自己刚刚击溃的是魔族王国某支赫赫有名的精锐部队呢——从来没有参加过实际作战,所以,他们手上也从来没有沾染过人类的血。
他向紫川秀解释说,半年前攻打帕伊要塞的是第二、第七、第十二、第十三等塞内亚军团,他们是魔神皇的同族人,另外还有羽林军团和皇家近卫旅,他们塞内亚种族才是王国的真正作战力量。而自己一伙人并非塞内亚族的,长来自一个叫叶塞的小部族,自己原来是部族里一个盟的长老,家里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自己和自己的族人都是被强行征调来的。因为魔神皇已经下了命令,敢不参战的话,整个叶塞族将会面临灭族之灾。但是自己和族人们并不好战,也没有杀过人类。
老魔族忽然嘤嘤啜泣起来,身子缩成一团哆嗦得厉害,又哇啦哇啦说得很快,连紫川秀都不怎么听得懂他的话意了,只知道他在反覆强调一件事情:并不是自己愿意来参战的,而且自己手上也没有沾过血。从他们临战时候那笨拙的反应上来看,紫川秀相信那个老魔族军官说得完全是真的,他们真的是没有参加过实战的。
虽然不懂魔族语,旁听的白川也看出来了:这个老魔族吓坏了,他正在求饶。
紫川秀简略地把魔族军官的话翻译给大家听。
该怎么处置他们呢?紫川秀心头沉重:诚然,这个魔族军官和他的部下们并不想打仗,更不是自己乐意离开三个孩子从大老远的家乡来到远东,来到这个可怕的、充满了呻吟、血腥味的战场上,他的族人们也不是自己乐意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具冰冷的、躺在血泊中的尸体。自己完全明白这一点,但依旧要无情地完成自己的职责。
他眼睛抬也没抬地说:“劳驾你们了。我们不能带着他们上路,但是放走他们是很危险的,他们已经见过我们了,让魔族司令部知道有我们这么一支部队存在是非常危险的。罗杰,白川,你们两个谁去?”
没有人出声,大家心里都充满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与战场上跃马扬鞭、快意杀人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如果刚才他们不肯投降死战到底结果被全部消灭,大家根本就不会有那种感觉了。因为刚才消灭的只是一个符号抽象的“敌人”,一群罪恶的侵略者,自己完全可以做到问心无愧。而现在,要杀的就是一个非常具体、非常形象的人物:三个孩子的父亲,一群不愿意打仗却来到了战场的可怜平民。
过了好久,罗杰不安地挪动下身子,站了出来:“我去吧。白川,你和大人在这里等着。我等下就回来。”
“不,”白川也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白川,你是女孩子,这是……”
“我知道。”
白川固执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罗杰望了她一眼,心头充满了感激。白川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跟着来,是为了分担自己完成任务后的内疚和痛苦。
他向紫川秀报告说:“大人,那我们过去了。”
紫川秀点点头。
罗杰开始指挥秀字营的士兵们,把魔族的俘虏们驱赶进路边的一个树林里。双手被反绑的魔族兵们脸色煞白,拖着沉重的两腿走着,东歪西扭的,身子颤抖得厉害。
那个老军官明白了,在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他站着,摇摇晃晃地,目光呆滞地凝视着自己前方。一个秀字营士兵过来在他背后抽了一鞭,吆喝道:“走!”
他的背被汗水湿透了,出现逐渐扩大的汗斑,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一直没入了那一片茂密的丛林中。
秋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林,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摩擦声。紫川秀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等着那马上会响起的密集惨呼声和哭天抢地的哀号声。然而声音迟迟没有传来。
树林处传来沙沙的枝叶响声,紫川秀抬起头,看到罗杰和白川带着秀字营的士兵又出来了。罗杰低着头走近来,说:“大人,您处分我吧。我没完成任务。因为实在下不了手。”
看着他们的神态,紫川秀就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问道:“他们已经走了吗?”
白川抢着回答:“大人,是我下令放的他们。你处分我吧,大人,不关罗杰的事。”
紫川秀没有出声。他只是转头看了看那什么也看不见的丛林,又看看那公路上一片狼籍的粮车队列和丧身于弓箭下的魔族兵尸体——还在泊泊地流着血。他沉默了许久,才说:“大家继续赶路吧。”
他们把失去主人的粮车留在原地,附近村落的灾民会过来收拾它的,其余的人上马,队伍无声地继续前进了。有人听到了,紫川秀轻轻叹了口气,彷佛如释重负。
经过加来行省向东南方向,就是远东中部的大省明斯克行省。在这里,大家都感觉到,魔族的戒备明显地严格了很多。道路上出现了盘查行人的岗哨,手持刺枪的魔族骑兵在大路上来回巡逻着,日夜不停。紫川秀一行人不得不采用昼伏夜出的方式,一路走小道前进。经过七天的跋涉,他们终于进入了云省的地界。
云省地面多为山林地带,其中有远东最大的森林:维斯杜森林。
这种地形与紫川秀藏身的瓦格行省布卢村一带很相像,只是这里的山脉更加绵延广阔,几乎整个行省都处于山地地形,道路崎岖难行。亲眼看到了这么险峻的山势和茂密的丛林,紫川秀才明白,为什么平叛时,斯特林所向无敌的铁军几乎踏平了整个远东,却惟独不能征服云省。
在云省,魔族的统治比别的省区薄弱得多了,紫川秀一行人走了几天,竟然还没有遇见过一个魔族的巡逻队,至于本地村落的武装自卫队倒是碰见了不少,他们对这支过境的人类小分队颇有敌意。幸好德伦他们在队伍里帮忙交涉,一路倒也平安无事地过来了。
紫川秀观察了一阵,发现当地居民的生活比起远东其它省份的居民来,好了不知多少。他非常惊讶,一路过来,他看到了贫穷这个恶魔在远东即使以最富裕闻名的省份都留下了罪恶的痕迹,贫苦的人们被逼得铤而走险,打家劫舍,而在云省这个以土地贫濯而出了名的省份内,人们却还能吃饱安居。
德伦向紫川秀解释说:“魔族的徵粮队不怎么来云省。一来这里的民风剽悍,为了五公斤麦子,这里的半兽人可以拚命;二来这里的土地贫瘠,确实也没什么捞头,与其在这里费那么大的力气,不如去别的富裕省份搜刮。”
一路上,众人经过了着名的战场赤水滩。那场空前惨烈的大战役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战场已经被掩埋,但是在那个被无数河丘所分割的平原上,落日下荒草萧瑟,迎风卷动,众人依旧能感觉当时的肃杀气氛,感觉到那悲壮的一幕。
秋风中,他们彷佛亲眼看到了,紫川家的忠诚军队是如何的前仆后继地倒下,勇猛的铁甲骑兵如何视死如归地冲向叛军的队列,冲向死亡;旗手是如何声嘶力竭地宣布着最后的进攻命令;当看到雷洪叛军明亮的刺枪尖反光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那些筋疲力尽的人类士兵们爆发出的绝望和恐怖……
苍凉的秋风吹过,彷佛正是那些示屈的亡魂们的不甘和无奈。那些祖国的健儿,他们的名字,不会见诸于史册。他们长眠在远离家乡的异乡他国,尽管他们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没能阻止祖国的衰落。
赤水滩,一个强大帝国梦想终止的地方。
曾参加过赤水滩会战的半兽人德伦也由衷地赞扬他当时的对手:“他们非常有种。”
众人默默肃立了三分钟,摘下了头顶的帽子。为了那些曾英勇战斗过,但最终却失败的勇士们默哀,也在心里暗暗祈祷,自己不要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第二天下午,队伍到达了哥达村,这个村就是圣庙的所在地。在村前半里处,紫川秀就吩咐众人下马,大家步行前进,以显示对圣庙的尊重。一行人的到来惊动了村中耕种的农民,村口处已经有人在守侯他们的到来。一见到白川就认出了她来了,上次就是这个半兽人来接待他们的。
白川小声跟紫川秀说:“他就是哥达村的村长布森——就是他最可恶了!
上次没少给我们坏脸色看,怎么说他们都不肯让我见布丹长老。上次我们恨不得揍他一顿!”
紫川秀轻笑。看那个布森村长体型粗壮,四肢孔武有力,两眼炯炯有神,显然一身本领不凡。他料想明羽和白川定是在他手上吃了点亏,不然怎么这么好说话就自己乖乖离开了,所谓“恨不得揍他一顿”,想来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这里是人家的地头,看看人家身后那几十个威武的壮年半兽人,如果明羽他们当时再出言不逊的话,不被人家揍一顿就算是幸运的了。
布森村长脸色不善,远远地就叫了:“怎么你们又来了?上次不是说了吗,要见我们长老,让你们光明秀自己过来!”
紫川秀大感尴尬,幸好队伍里还有个同为半兽人的德伦赶紧出来介绍:“布森大人,这就是我们的光明秀。”他指着紫川秀介绍说。
白川小声问紫川秀:“德伦怎么叫他大人?”
紫川秀小声回答:“不奇怪。在远东联合军时期,布森曾做过德伦所在团队的团队长。后来他跟着布丹长老一超脱离了远东联合军,但是德伦他们依旧称呼他为大人。”
布森低头把紫川秀浑身打量了一番——彷佛要在他身上找到一处能叫他特别蔑视的地方似的——然后说:“德伦,别开玩笑了,这个病恹恹的小子就是传说中那个了不起的好汉光明秀?这样的人我一只手就能抓起三个!”
紫川秀身后的部下们纷纷叫骂:“混蛋,说话小心点!”
“再敢胡说八道,我们把你这个狗屁村子给一把火烧光,”
有人摩拳擦掌地就要上前去动手,特别是罗杰,想到为了见一个长老竟要他走了这么上千里的路,更是一肚气,在人群中不住地煽风点火:“这群乡巴佬竟然敢看不起我们!”有人一边骂一边拔出了刀剑,半兽人一方眼看如此也连忙戒备。
紫川秀轻轻举起右手,所有人立即闭嘴,骂声嘎然而止。他走前一步,按照半兽人的礼节拱手行礼说:“在下确实是光明秀。在下有要事相商要见布丹长老,麻烦村长您通报一下。”
布森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以他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手,一眼就看出了,眼前的这个青年人类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身子孱弱,身上确实是不带武功的。
但他的部下们——布森已经看出来了,跟在这个年轻人后面的那些随从,全部是难得一见的好手,特别是那个一直没有出声的年轻女孩子,目光明澈,眼神锐利得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她已经到了罕见的练实还虚的宗师境界了。
就连这样的高手也不过是眼前这个人类的随从和部下而已?他只是轻轻做个手势,所有人就立即不再言语,显得对他绝对的听命和服从。这个人类的来头还真是不小呢!
他不由得多看了紫川秀两眼:均匀的身材略显瘦高,脊梁挺拔,肤色白得有点病态,随和的笑容,清秀的面容,淡淡的眉毛——不知怎么的,看着地,布森竟然感觉到一种无名的压迫感觉,在这个年轻人类身上,有一种让人不敢忽视的凛然气质。曾上过战场的布森认出来了:这是那种多次经历过出生人死的险境才能培养出来的独特气质。
难道他真是传说中那个孤身杀入魔族大营,无人能敌的魔族克星?
他不动声色地说:“请稍等。”转身吩咐自己身后的村民,几个半兽人小伙子听话后飞跑起来了,朝村子中的方向跑去。
布森又转过来跟紫川秀一行人说:“各位请跟我进村去喝杯茶吧。”
紫川秀很有礼貌地点头说:“麻烦村长了。”他吩咐白川等人将随身带的礼品奉上。
一行人来到村中的一间屋子中,布森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家。外间的待客室的布置倒也简陋,只有三张席子,一张小几子。由于人太多了,待客室坐不下这么多的人,跟紫川秀一起来的秀字营士兵都待在路口下的树阴下乘凉。
只有紫川秀和白川、罗杰和德伦几个头待在会客室里。
德伦向布森介绍了紫川秀一行人以后,大家就不知道谈什么的好了。
屋子里只听见德伦和布森两个老半兽人在高谈阔论,谈论在当年的叛乱战争中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如何将“可恶的紫川家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出身家族军官的罗杰和白川略通半兽人语言,两人听得好不难堪,不时偷看紫川秀表情,却看到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端着手上的茶杯在出神。
但幸好难堪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紫川秀第二杯茶还没喝完,那几个半兽人小伙子已经“咚咚咚”地跑了进来,跟布森说:“村长,长老他老人家说想见见远道而来的光明秀。他在圣庙等候。”
“那太好了!”
罗杰兴奋地站了起来:“那我们走吧:”
一个小伙子摇头:“对不起,长老要见的只是光明秀一人。其它人不用跟来。”
“什么?”罗杰和白川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不行!”白川毫不妥协地说:“我要对大人的安全负责,我不能让大人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地过去。”
“对!”罗杰也说:“这不但是安全问题,也是面子问题。德伦,你帮忙解释一下,秀大人在我们这里是很重要的人物,如果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见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身边居然没有一个护卫,那太失体统了。”
德伦把话翻译过去,几个半兽人在叽里咕噜讨论了一番,最后还是布森说:“对不起,但是长老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只见光明秀一人。如果你们担心安全的话——其实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们允许他携带武器。如果你们不肯遵守这个条件的话,那就请回吧。”
白川和罗杰都脸上变色。紫川秀现在的身体状况他们都很清楚,严重的内伤已经腐蚀了他的体力,现在的地,连个普通的士兵都不如,即使携带了武器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的。如果对方有敌意的话,他丝毫没有抗拒的力量。
他们正要出声拒绝,却见到紫川秀已经站了起来,轻松地拍拍手,笑说:“很好的茶,谢了。圣庙在哪里?谁给我带个路?”
白川着急说:“大人:”
“放心,”紫川秀微笑地说,语调说不出的安详,他望向白川:“放心,不会有事的。”
与其说是被他的话语,不如说是被他眼中的自信给折服,白川低下了头:“明白了,大人。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一直等到你回来!”说到最后一句时候,她对着布森示威似的握了下马刀的把柄,暗示他:“如果紫川秀不能安全回来,那各位的未日也就到了!”
布森对白川的威胁视而不见,站起来对紫川秀说:“光明阁下,我为您带路。”
沿着村中的主干道,布森在前面带路,紫川秀跟在后面,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正是黄昏时候,一路经过的村庄茅屋中已经燃起了炊烟,在路边玩耍的半兽人小孩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人类,却不敢过来说话。紫川秀注意到了,除了在村口处看到的那些年轻人,一路上看到的大多是老人、小孩还有妇女,很少见到壮年的男子。
两旁的房屋逐渐稀落,最后完全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未经过整理的灌木丛和挺立的白桦树,夕阳下,白桦树拖着长长的影子,道路荒芜又漫长,长满了野草,越来越显得荒凉,荒草在风中不住的摇摆着。
在紫川秀的想像中,全远东景仰的圣庙应该是一个金碧辉煌,布置得庄严肃穆的地方,与眼前这个荒无人烟的野地根本没一点重合的地方。
他不禁问布森:“圣庙不在村中吗?”话一出口他才发现,原来这么长长的一路过来,两人竟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布森头也不回,简单地回答说:“就在前面。”
紫川秀不出声了,跟着他默不作声地前进。转过一个树林,他看到在道路的两边有许多高大的石碑,这些石碑隐藏在荒草中,若隐若现,远远的一路过去,密密麻麻,彷佛一排排忠实的哨兵在尽忠职守地看守着这条荒芜的道路。
紫川秀有点好奇,问布森:“这些是什么?我可以看看吗?”
布森没有出声,紫川秀把这当做是同意的表示。他走近一块石碑,轻轻拂开上面的杂草。发现这块不起眼的一人高的白色石碑竟然是用很名贵的玉质大理石做的。他暗暗吐舌:如果这里的石碑全部都是由同样的材料制造,那这就是一桩很浩大的工程了。
石碑的上面刻着半兽人的文字,藉着夕阳的余辉,紫川秀一字一句地读出了上面的句子:
一三一二年,为了抵御人类对圣庙的侵略,佐伊第二十一自卫团全数战死于此。
紫川秀轻轻吸口冷气。他知道与人类喜欢采用光明帝国的历法不一样,远东种族习惯采用的是他们自己历法——传说中,历史上曾有过一个强大的远东帝国存在,但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一三一二年,折换成光明帝国历法就应该是帝国历二0七年。
虽然紫川秀历史学得并不是很好,但他至少也知道:帝国历二0七年,那时候的光明帝国国势正处在颠峰的极盛时期,历任的帝国皇帝勇猛如狮。
鼎盛时期的光明帝国为了显示其强大,曾多次对远东发动了战争。紫川秀记得,帝国的每任新皇帝上台时,照例都要对远东发动一次战争——这种战争通常是没有的任何意义,即便抢来了领土,但因为有魔族王国这个可怕的大敌在侧,也是绝对守不住的,发动战争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在新皇帝的武功成就上添上漂亮的一笔罢了,史官大笔一挥:
帝国历二0七年,吾皇神武,遣师征伐远东蛮夷之地,四方蛮夷惧。王师斩首八万,凯旋而归。圣朝威名,响彻四方!
紫川秀看了看布森,发现这个半兽人已经回过了身子,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紫川秀轻轻地对这块石碑鞠了个躬,然后又去看下一块:
一六八二年,魔族龙骑兵进犯圣庙,哥达村自卫队将其击退,一千八百九十一人牺牲于此。
一七八九年,英勇的佐伊族英雄德宁在抵抗紫川家对圣庙的侵略中不幸身亡。他的子民永远怀念他。
一六三六年,为保卫圣庙,远东佐伊第一团全部战死于此。魔族未能进入圣庙。
石碑一块接着一块,密密麻麻,数不胜数。上面记载的都是为了保卫这座远东圣庙而牺牲的佐伊族战士和平民。
紫川秀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明白了,他所看到的,不单是人名和事迹,这里记载的是一个民族千年的沉重和抗争。这是一个饱受苦难的民族,一千多年来,东、西两方——魔族也好,人类也好——对他们进行了太多的欺凌和侵犯。同时,他们也是个性格倔强、意志坚定的民族,面对强敌决不弯腰,不屈不挠。在那碑林之间,草丛之中,他依旧能感觉到当年那些战士眼看着自己家园被侵略者所蹂躏的悲愤和无奈,他们惟一的选择就是拿起武器,以死还死。
不知怎么的,站在这一片碑林之中,紫川秀想到的却是来路上看到,飘扬在赤水滩战场上的那一面残缺的紫川家战旗,想起的是那些同样顽强、同样英勇地战斗过的紫川家骑兵,他们已经化成了荒原上的白骨。
一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和自由权而用全部力量去捍卫、殊死战斗的民族;另一个是决心维护和延续自己的统治而不惜一切的民族,在未来历史公正的审判面前,究竟谁是正义的一方?他实在无法评价,一时间,他有了许多的感触,却无法具体地说出来。
秋风无语,夕阳西下,他萧瑟的背影被拖得长长的,映照在如同波浪般摇缀的荒草之间。
经过那一片碑林,再过一座小山坡,紫川秀远远地看到了座落在半山腰的圣庙。虽然并没有像他想像中那么金碧辉煌,但是这座全部由两米长、半米宽高的巨石叠砌而成的方形巨大建筑还是深深地震撼了他。
他难以想像,以半兽人那样落后的技术,是如何将那些上吨重的巨石从深山开采出来,通过狭窄的小路运上山腰,再将它们一块块地堆叠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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