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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章 孤臣


  两年时间并不会对万历产生太明显的变化,李太后眼里他依旧是自己那个长不大的儿子,继承了来自其父的荒唐,年纪不大就已经有喜好声色的苗头,同时又有些专横,不像小儿子朱翊镠那么听话乖巧,却不知道这一点像谁。每当看到儿子,李太后脑海里出现的镜头不是与丈夫夫妻恩爱,或是母慈子孝的情景,而是几年前丈夫突然去世,孤儿寡母四面楚歌,强相当朝社稷动摇的凄惨情景。每念及此,李太后就自然而然地想起那高大的身影,以及那双重托日月的大手。这些年来,也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江山才能太平稳固,自己也不用闻干戈金鼓之声。

  作为一个出身贫寒的女性,李太后并不怎么懂教育,对于如何与子女沟通其实也不在行。这些回忆该怎么传递给儿子,她也说不清楚,只能用最为简单粗暴的填鸭方式,希望万历明白。

  好在国朝以孝而治天下,不管皇帝还是谁,在母亲面前都必须保证绝对恭敬。而从小接受张居正教育的万历,在孝道方面更是无可挑剔。在母后面前始终表现得谦逊有礼,绝对不敢忤逆母亲的意思。至于母亲提出的请求,他也表示双手支持,只是随后提出了一点个人意见:这事自己做不了主,还是得请张师傅拿主意。

  李太后对于天子的表态十分满意,“皇帝能这样想就对了。虽然皇帝已经大婚,但是终究年岁还小,书也没读通透,很多事还不明白。大明朝偌大江山,你现在还承担不起来,遇事多看少说,看看人家张先生是怎么做的,你好生学着点。到了三十岁的时候,便要自己出来挑担子,你张师傅那时候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不能再陪着你了。这些年就是你用功的时候,不能耽误。”

  说过范进的事,又拉了几句家常,尤其叮嘱皇帝要注意自己身体以及和皇后搞好关系之后,万历才寻了个借口告辞而出。太后宫里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为皇帝送行。万历放眼望去,在其中一个皮肤白皙的洒扫宫女身上夺停留了片刻,那个女子似乎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下意识把身体蜷缩了一下。宫里人都清楚,这位陛下虽然刚成年,已经有过私幸宫人的事迹。

  皇宫里的女人,被皇帝宠幸是很寻常的事。但问题事是被幸的宫人得不到信物凭证,等于白白吃亏,这就让人无法接受。再说如今的皇后虽然刚刚成亲,就颇有悍名,一个小小洒扫又哪敢惹事?

  好在皇帝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就已经转过去,继续向前走。直到出了宫门,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孙秀才凑上来借搀扶皇帝的当口低声道:“天家钟意那小妞?奴婢回头问问,她归哪个嬷嬷管?”

  “算了,那是母后宫里的人,不要随便招惹。再说……也没多好看,只是朕看了皇后那张脸以后,看哪个宫女都会觉得更顺眼一些罢了。”

  事情涉及到皇后,孙秀自然不敢多嘴。他心里清楚着,天子与皇后虽然是新婚,却没有那种蜜里调油的亲密,关系反倒极为恶劣。皇后的脾性未见得如何恶劣,但是缺乏一朝国母的度量,在拈酸吃醋的程度上,和普通的家庭妇女没区别。自己如果给天子拉马事发,皇后那关可不好过。

  大明选皇后虽然也对相貌有要求,但选择标准还是品貌端正而不是美若天仙。皇后王喜姐的选择又是李太后做主,在相貌的考量上,又有着更深层次的考虑。自己儿子年少,如果沉溺于女色不但于国无益,于身体也没有好处。

  尤其当日自己的丈夫沉溺酒色过早离世的惨痛教训在那,对于儿子就更要防范。她当然希望儿子夫妻和睦,但是这种和睦的夫妻关系她希望是建立在彼此的感情上,而不是女色吸引上,是以在挑选皇后时特意选择了这个相貌并不出众,绝不至于让皇帝沉溺其颜色无法自拔的女子。

  于李太后的盘算中,自然是希望万历与皇后形成相濡以沫,建立起一种更近似于亲情的高尚情操,超脱低级趣味。但问题是她忽略了自己儿子的岁数,万历这个年纪,正是少年热血,荷尔蒙大爆发的阶段,提什么大道理都不如一个真正的美人好用。

  另一个问题就是万历的审美实际是被范进给拔高上去一大截的。原本皇帝生长于深宫大内,见过的女人就那么多,对于美丑的概念,完全受自己眼界影响。王喜姐相貌普通但不至于丑陋,跟深宫里这些宫女比,属于水准以上。万历又不具备桀纣那种条件,正常情况下对于这个皇后他还是会满意。只是看过范进由密章直奏送的连环画册之后,情况就完全不同。

  范进的画风本来就和这个时代不太一样,在美人的构图上,又采用后世扶桑岛国的二次元风格,其内心想法当然是希望万历沉迷大眼睛纸片人,把三次元美女留给自己享用。

  其结果虽然不至于彻底让皇帝彻底迷恋上画中美人,但眼界确实提高了一大块,对于王喜姐的相貌根本看不上。就连本来最吸引少年人的夫妻情事,也是兴致缺缺只敷衍了事。皇后的脾性变坏,与此也有极大关系。

  除去相貌,才情上王喜姐也一无足取。当然这也不怪她,出身寒门,没读过什么书的她进宫以前就是标准的灰姑娘,没有机缘去接触那些琴棋书画,也没有什么可能拥有过人才情。归根到底,她的品貌与见识不离村姑农妇藩篱,即使万历这种不怎么喜好读书的人,也鄙夷与皇后的浅薄,更嫌弃她的丑陋,于这个妻子也就提不起兴趣。至于其他宫女,在万历看来也仅仅是比妻子出色,自身魅力也那么回事,偷着幸了几个宫女,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少年人的精力总是充沛,读书无趣,妻子无聊,他的注意力就只能转移到别处。回到乾清宫里,不多时就有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太监赶来,或是满头大汗地角力,或是虎虎生风地演习拳脚。

  阉人并不等于软弱,宫中负责禁卫的内监中不乏技击健儿,比之江湖武师只强不弱。这几个太监身手利落,在当下的技击圈子里,其实都可以算得上好手这个阶层。

  几个年轻太监在天子面前表现用心,可是万历靠在椅子上,看着这些人打来打去的样子提不起多少精神。侧头看了一眼身边侍立的太监,

  “张诚,这就是你从宫里选出来的好手?朕当初让你去御马监,让你做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可是这帮人在朕看来,也是寻常啊。打得太难看了。你看看范卿上的龙图剑侠,那里面的侠客是何等高明的身手,跺脚就能上房,刚才朕让他们上房,这帮没用的奴才只会搬梯子爬竿,这就是高手?”

  在万历身边侍立的,正是两年前因一语得祸,被发配到御马监去管内操军的张诚。两年时间过去,大多数人都忘记了这个太监的存在。如孙秀之流则认定其一辈子也就是跟军汉厮混的命,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可是没想到天子大婚之后,忽然调张诚回到身边侍奉,恩遇更盛从前,让一干宫中太监大跌眼镜。

  在御马监的日子让张诚消瘦了几分,人却显得更为干练,身上多了几分英气,这种气质在太监身上就更为难得。他沉声道:“回天家的示,范进的文字或许是极好的,丹青本领也不错,但是故事终究都是骗人的。奴婢在军中宫内,都见过不少武人,东厂里也有些江湖人物,其中有些人身手了得,也会所谓的轻功。可是像那话本里说的那般本事是绝对不会有的。此事只能看,不能当真。”

  “大胆的奴才,你敢说范卿的话不能当真?这话若是让张师傅听见,仔细你的小命!”

  “奴婢是陛下的奴才,只知有陛下,不知其他人。能让奴婢死的自然是陛下,张师傅也发落不得奴婢。奴婢在陛下面前,只能说实话,哪怕搭上性命也不能说谎。”

  万历看看张诚,“你这奴才在御马监倒学了个牙尖嘴利,真不知道是去练兵了,还是去那耍嘴皮子了。别以为你把内操军练得不错,就能胡说八道,张师傅是朕的恩师,如何发落你不得?朕又不是昏君,自然知道话本上的东西不能作数,不过跟你逗个乐子罢了,别什么事都想到骗人上。范卿家于国有功,就说这煤炉烟囱,今天母后还特意提呢。自打有了这个,宫里每年中炭毒的都少了好多,与牛痘方一样,都是活人无数的大功德,不能因为范卿家不居功就真的不记得。”

  张诚道:“先有圣君后有贤臣,只因为有陛下这样的明主在,才会有范进的出身。他年纪轻轻就高官厚禄,都是陛下赏的,立功报效也是应该的事。再说这两件事上,他自己也很赚了些钱,京里卖煤炉烟囱的店面,不少都是他家里人干的。去年罢内织染局,改上用缎为采办,他家里怕是二十年都不愁绸缎用了。”

  万历瞪他一眼道:“你又不是言官,别总盯着别人!刚回来几天就又放肆,该罚!范卿家此番回京述职,接着就要成亲,你去选一堂上用家具送到张师傅府上,就说是朕的贺礼。另外,借全套銮驾给张师傅摆场面,你负责调度,哪要是出了漏子,你就滚到西北监军去,别在朕的面前添堵!”

  “奴婢遵旨!”

  张诚虽然挨骂,但是心里却并没有半点后悔或是恐惧,他心头雪亮天子根本没生气。这位少年皇帝如果生气,也不会是这么点动静。这两年来张居正的教导,加上范进定期送的连环画与书籍,于皇帝的培养方面还是有很大裨益。本就喜欢玩心机的天子,城府比同龄人要深厚得多,表现出来得喜怒与其内心想法未必是一回事。

  皇帝想要人,想要完全忠于自己的人。在万历五年,他和张居正配合,认为玩了一手很出色得把戏,得到了一批自己的门生子弟。但是到了现在,皇帝对这些人是否跟自己一条心又有疑虑。就像范进与张家的婚姻,他心里未必满意一样。

  最近一些言官对于范进的弹劾,皇帝不加处置,表面上是自己不亲政,实际就是要给范进一些警告,让他知道自己傍上了张家也不代表可以为所欲为。能作多少事,或是立多少功都是次要的,皇帝最看重的还是忠心。虽然天子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对范进失去圣眷,可是也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亲厚。

  皇帝需要孤臣,需要那种除了自己,跟谁都不亲近,对谁都能下死手的大臣。这种大臣在文官里不好找,作为宦官就应该能做到。能文臣所不能,才是内臣晋身之道。天子需要孤臣,自己就得当好孤臣,所以张诚在皇帝面前可以肆无忌惮地臧否任何大臣,越是表现的和谁都不对,自己就越安全。

  离开万历身边,人没去御用监,而是先去看了自己的干爹张宏,这也是张诚最大的庇护。他的孤不仅对于外臣如此,对于宫内也是一样。冯保眼下在宫中炙手可热,威势不输武宗朝刘瑾。不知多少太监挖空心思攀附着冯保,可是张诚对冯保始终是个不远不近的态度,如果没有张宏这么个干爹护持,怕是早被赶出紫禁城了。

  张宏虽然是宫里老前辈,也是司礼监秉笔,但是素性节俭也不喜欢争夺权柄,住处清静的很。张诚进来,照例磕头问好,又为干爹揉着肩膀,张宏则眯缝着眼睛道:

  “明君贤臣这是盛世气象。天子对张太岳礼敬如此,是大明的福分。但是范进……他在地方上还不满六年吧?这就调回来成亲,因他一人坏了法度,这不是什么好事。张太岳太宠女儿了,应该把人送到江宁成亲,不该把范进弄到京里。这事我们拦不住,但是等到传旨的时候,找机会提醒他一句,自己检点一些,这也是为了他好。对了,干爹还得往你身边安排个人,你看着栽培他一下。”

  “谁啊?”

  “张大受的干儿子,叫张鲸。虽然说走的是大受的门子,可是这孩子我看着人不错,满腹经纶,应该是个读书人的根底,不知道怎么居然进宫了。对读书人,我们得多尊敬,这个天下离不开文人。回头抬举抬举他,给他安排个好差,将来说不定是咱们内官里的一个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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