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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大好局面


  这种瓷碗不算稀罕物件,每到岁考之时都会有人烧制一大批拿出来赚考生的钱,上面所绘图案都和科举有关,借以博彩头赚银子。像是独占鳌头、连中三元等等,而范进手上这个图案则被称为:二甲传胪。

  按例,殿试前三名为一甲,又称为三鼎甲,各有专名。等而下之的二甲第一,称为传胪。在金殿唱赞时,负责带领同甲进士出班赞礼。除了荣耀体面之外,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参加馆选考试,考中之后一样可以做庶吉士,于前途上也堪称一片光明。

  一甲这种保送翰林一共就三个名额,一般举子都不存这个念想。三甲同进士的前途又太差,大家主要争的其实都是这个二甲。而能在二甲里当上头马,也算是极为难得的事,至少对比会元身份不算丢人。

  金榜现在还没贴出来,张居正的礼物已经到了,显然于考试结果早就心知肚明。这在制度上当然是大为不妥,但是参考的都明白,这就是规则,不爽不要玩。即便是因为自己科举不第而对张家很有些不满的汤显祖,在这件事上也没什么话说,只恭喜范进道:

  “范兄才学馆选入围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我朝阁臣必出于玉堂,范兄此番选为庶常,他日便可入阁辅政为天子效力为百姓分忧。以范兄之才,他日为宰辅必是一代贤相,我大明百姓便有几十年太平日子可过。。”

  范进笑道:“汤兄过奖了。范某这点才学实在当不得如此夸奖,再者庶吉士不是每科都考,今年是否开馆选,也难以预料。”

  “朝廷如今编修会典,正在用人之时,怎么可能不开馆选,范兄就准备好入阁为储相就是了。”

  两人说笑几句,气氛依旧融洽,毕竟能考上传胪对于大多数书生来说,已是莫大殊荣,不是谁都把目光盯着三鼎甲不放的。汤显祖问道:“范兄可要去看一看小金榜?你的二甲头名定了,不去看看谁是状元?”

  “谁是状元明天就知道了,也不必急在当下。这小金榜不是正式榜文,就是提前给举子们通个消息让大家做准备而已。毕竟等到明天才是正日子,状元郎得上谢恩疏,如果临时才知道,哪里写的成急就章?不过小金榜一出,我也坐不住了,得去礼部演礼,明天传胪是大事,出不得岔子。”

  “恩,范兄请便,小弟也要回客栈准备行囊,预备着返乡之事。那四进士的唱本,我会抓紧时间写出来,期待有朝一日能请范兄指正。”

  午后,长安左门外。数十名锦衣武官簇拥着一名制敕房小官而出,悬挂金榜。

  所谓金榜,自然不是指其质地,而是其颜色用黄纸,以金榜称之。这时候挂出来的金榜没有天子用宝,不是正式榜文,是以又称为小金榜与正式大大金榜以示区别。

  按照规制,殿试名次是在三月十七早上于皇极殿上宣布,经过传胪仪式之后,再悬挂出正式金榜,昭告天下。举子们在那之前,是不知道自己名次的。但是实际操作中,却不能这么办。要知道,在传胪仪式之后,状元要上谢恩疏的,如果临时急就章,质量不高也来不及。再说考生不知道自己位分,也很难做出准备,到时候一甲举子萎靡不振,整个科举就没了体面。是以朝廷会在这个时候先宣布名次,让考生做出准备,至于正式的榜文只是给其他人看的,与这些人就没关系了。

  并不是每个考生都有范进这样的门路,可以提前知道结果,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在开考前就知道自己肯定中不了一甲,心态没法超然。读书人十年苦读,真正决定命运的时刻便在当下。二甲最后一名和三甲第一名,排名只差一个,命运前途就差了一天一地,既然来参加科举,谁又真能对此全不在意?

  上百名中试举人围在长安左门外,却没有丝毫声响,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此时谁要是敢喧哗,怕不是当场就要挨捶。所有人屏息凝神,听着由锦衣护卫之下的宫中制敕房小官宣读金榜排名。

  “第一甲第一名,沈懋学,浙江宣城……”

  一个个名字念出去,有人喜笑颜开,也有人垂头丧气,众人表情不一。沈懋学、曾朝节全都在观榜的举子之中,两人都算是有些城府的,可等到得知各自名次时也掩盖不住喜悦的心情,急切想要拉着人说几句什么,分享一下自己的成功。不管平素对张家看法如何,眼下三鼎甲就像是一个品牌,怎么也得捆在一起。四下望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张嗣修,不知榜眼跑到哪里去了。

  只听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道:“广东这科虽然没出状元,却出了个传胪。那里果然是古怪的很,文教不昌,单出鬼才,差一点又是个伦迂冈。”

  “什么伦迂冈,分明是个张君瑞。”有人冷哼一声,但随即就有人捂住了他的嘴,拖着他向外走去,边走边道:“你不要命,别人还要,没见那里有缇骑?别以为上了金榜就高枕无忧,小金榜不是大金榜,一样还有变数。万一被张相听到,你仔细自己的功名难保。”

  这样冒失的书生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装做不曾记得范进这个名字以及与之有关的流言蜚语,对其得中传胪没表现出丝毫不满,就像对张嗣修中榜眼并无异议一样。

  之前的身份是举子,闹事的目的,是让自己得到的更多。自从名字出现在金榜上的一刻,这些人的身份就已经转变为朝廷命官。随着身份的变化,立场与思想自然也要随之改变,现在他们不但不会质疑此次科举的公正公平,还会千方百计安抚自己的友人、同乡,让他们也不要闹事,回家安心读书准备下科。毕竟只有维持了这一榜的纯洁,自己的功名才光明正大,身为朝廷栋梁,自应有此觉悟。

  乾清宫内。

  由于殿试的关系,原本固定的课程暂时停止,万历也难得的获得了一点休闲时间。只是这种休闲实际也闲不到哪去,学子们要去礼部演礼预备明天见驾,皇帝也得记牢整个仪式流程,应付完成这神圣的仪式。虽然这种仪式已经办过一次,但中间隔了好几年时间不用,临时抱佛脚,还是有不少地方生疏,需要一点点操练纯熟。

  昨晚上基本没睡觉的万历,清晨补了眠,精神还算不错。在孙秀、客用两名心腹小太监的引导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明天该说的话,脑海里想象着明天正式传胪时的情景,不自觉地举手投足,脸上露出阵阵得意笑容。

  孙秀道:“万岁昨天晚上真是威风,一句话就硬把范进的名字抬成了二甲第一。从十份优卷之外,给变成了第四。那些老倌儿平素都维首辅马首是瞻,可是万岁一发话,还不是乖乖按圣旨来办,哪个敢多说一句?”、

  客用道:“是啊。这便是天家威仪,谁敢抗旨,便是死罪!任他是什么官都一样,再大的官,也都在陛下手中拿捏着,想让他们如何他们就得如何,否则便可革了他们的官职,要他们的脑袋。”

  万历哼了一声,“你们两个不要乱说话,当心被冯大伴听去,先要了你们的脑袋再说。范进的名次虽然是朕定下的,也是张先生同意才能通过,否则即便是朕,也不能随便就给谁前程。一意孤行不纳忠谏的,岂不是成了昏君?难道你们认为朕是独断专行,不能纳谏之人?范进名次一事,虽然其卷子是排在二等,但是一个二甲进士是跑不掉的。这次无非是名次变一变,先生又是朕的恩师,体恤朕的心思,才肯答应改位分。你们到了外面不许乱说话,否则便把你们也赶到御马监和张诚那奴婢去练内操!”

  “奴婢明白。相爷与陛下师生情深,一是明君一是贤相,正该相得益彰互为表里,陛下想的事,相爷一定会让您做成的。”孙秀赔着笑脸说着恭维话,心内却道:看来陛下心里还记挂着张诚,于他的名字时刻未忘,赶明个还是得去御马监那烧烧冷灶,与他拉些交情。

  万历虽然训斥了两个太监,心里却也是高兴的。治国需要人才,想要能说话算数,就必须有一批能听令行事的大臣。这种人不会凭空掉下来,科举这种形式募集选拔而出的优秀官吏,是人才唯一的来源。而范进,是自己看好的才子。自己这次这么提拔他,他肯定会感念自己的恩德,对自己忠心耿耿,就像岳飞传里的岳鹏举一样。

  他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是那种能随着自己一起长大变老,足以做几十年君臣的臣子。既然连恩师,母后都说他很厉害,那想必是有才干的。自己能把这么一个干将笼络麾下,足见是人君手段。

  年轻的皇帝为着自己第一次施展权术网罗私人的成功而喜悦,想来范进的心情应该与自己一样喜悦,接下来就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一切都告诉范进,让他知道,其能够得中传胪全靠皇恩浩荡,日后不怕他不肝脑涂地为自己效力。这偌大的乾清宫内,终于有一根蜡烛完全属于自己,在其燃尽之前,一定会有更多属于自己的蜡烛出现,到那时,整个宫殿便会变的亮堂起来,而那一盏孤灯便不再是不可或缺之物。

  想着未来房间里布满蜡烛,而那些蜡烛争先恐后为自己燃尽残躯驱散黑暗的情景,万历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于这烦琐复杂的演礼,也不再觉得无聊。

  纱帽胡同,张府之内,通政使司楚江川满面焦急,神色间急是紧张。

  在大九卿里,通政使司的存在感最低,可实际上,其手上掌握的权力并不小。除去锦衣及镇守太监密奏之外,各地奏章进京,必须先通过通政司,再转交内阁。很多消息他都能事先掌握,换句话说,谁掌握了通政使司,谁就在信息上掌握了先机。

  楚江川与张居正是大同乡,都是湖广人,亦是张居正一手安排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便是江陵党,此时前来便是通报消息。身为庙堂柱石之一,平素自有八风不动的风范,此时却是不住流汗,只能用手帕反复来擦。

  “这……这消息怕是压不住,很快言路上就会知道,到时候不知道又要闹起什么风波。元翁还是得早做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张居正倒是八风不动,云淡风轻,全不往心里去。反倒是安抚着楚江川道:“横波,你也是朝廷重臣,官府体面总是要讲的,不要这么沉不住气。不过是死了一个县令,大明哪年没几个县令死在任上?病故,殉职,自尽……什么情形都有,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可是赖仰山是因为完不了课悬梁的,元翁行考成法,百官表面恭顺,心内不无非议。下官私下里,也曾不止一次听过人抱怨,认为考成法只重钱粮,不重德操,是急功近利。现在仰山临死留的遗书,说是不能完课而自尽,只怕言路上要找麻烦。”

  “随他们的便。考成法关乎朝廷命脉,不容动摇。他们只想修德,不想做事,我便摘他们乌纱,这是不容更易之事。赖仰山身为上元县令,居东南膏腴之地,连考成都完成不了,只能说他无用,怎能怪到别人头上。老夫倒要看看,言路上谁敢为他鸣冤叫屈?谁若是为赖仰山出头,本相便将他派去接赖仰山的印,把欠课追回来,做不到,就也送他一根索子!”

  当朝宰执的威风,果非其他大臣所能及。在楚江川看来天大之事,张居正轻描淡写几句话,已经消弭于无形。楚江川心内佩服之余,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张居正倒也知道他是一片忠心,随即就与他说一些宽勉鼓励的话。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正如张居正所说,一个知县的死,并不能影响什么大局。殿试之后,新递补的阁员惟张系马首是瞻,俯首听令,六部尚书中有五部可以拿在手里,大九卿中亦可确定除严清外,皆肯服从自己指挥。而小皇帝与自己配合默契,不但把儿子顺利送进翰林院,更来了一出御笔点范进的好戏,于君王亲政后的隐忧也已消除,除了女儿的婚姻大事不顺心外,诸事如意,正是一派大好局面。

  这种大好局面来之固然不易,想破坏其实也难。张居正不认为在这种大势面前,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挡自己的脚步,实现自己重整乾坤的雄心。

  然而,他自然不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广,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家书正通过非督抚疆臣无权使用的八百里加急体系,向京师张府送来。信送的很急,内容只有八个字:大父病重,药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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