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读书声
惜花楼,蝶纷飞,乱雨红霞醉。
红妆琵琶玉帘衣,燕语莺声笑天机;
美人一歌一绝舞,芳华倾倒半城闭。
惜花楼,名曰惜花,自然是因为惜花楼里有花,有赤峰城中最好最美的女人。惜花楼是一座红楼楚馆,不同于东唐、南楚的红楼,几句软语莺声,几曲清平调,能说上一段曲折离奇的身世,能淌几滴红尘凄苦泪,就能惹得膏粱子弟、文人雅士轻叹怜惜、一掷千金。北莽西魏人却向来不是很喜欢这种风格,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歌无力,舞无力,酒也没劲儿,软软绵绵,最能销了男儿志。
不过,这番挖苦抱怨之辞,落在唐楚红楼女子的耳中,反倒是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传唱之语,毕竟,最能销了男儿志一言,这对于流落风尘几番歌舞度生平的红尘女子而言,算是最好的溢美之言了。
说实在话,北莽西魏苦寒,不及唐楚膏腴繁华,读书人少,多是一些靠膀子力气谋生求活的粗人,不懂什么诗词歌赋,自然也就听不惯看不惯那种柔情婉转、余音绕梁的东西,反倒是那种简单易懂的牧歌舞蹈适合他们的脾性胃口,有一股子江湖草莽红尘气。
惜花楼能名闻北莽,成为赤峰城平民贵族都喜欢的存在,靠的自然不是唐楚那种曲调风格,当然,单靠山野牧歌那种被唐楚读书人认为是下里巴人的东西,即便再好听,也终究难登大雅之堂,迎合不了北莽那些喜欢附庸风雅、阳春白雪的贵族有钱人。
所以,惜花楼初建之时,以唐楚诗词曲赋为基,融合了北莽西魏人喜欢的直爽曲风,杂糅春秋以来唐舞的美,楚舞的柔,魏舞的刚,莽舞的野,形成了新的的舞曲风格,既有北莽西魏普通百姓喜欢的江湖红尘气儿,也有富人权贵喜欢的那种高雅味儿。
这种糅合四国风格的舞曲,当自有一番独到的韵味,就连向来看不起北莽西魏人的唐楚大儒学士,也对这种舞曲赞赏不已,言之曰“四国风味一体,不失其色,不落窠臼,有春秋以来的风流与气象”,在唐楚之地也颇为盛行。
但从北到南,多多少少会有些改变,变得更适宜于唐人楚人嘴里所谓的诗意与雅致,若论原汁原味,还当属北莽的惜花楼。
此时的惜花楼中,就正上演着一曲南楚的流风长袖舞,本是绵绵若流风清溪的舞曲,在台上身着红衣如火的女子挥袖扭腰间,却有一种粗野火辣之感,一袭丝巾掩面,轻薄红纱着身,舞动间有细腻雪白若隐若现,如藕似玉的双臂勾一丈软红,旋转舞动时,软红飘飞不坠,似一夕红霞漫天,几分磅礴几分惊艳。
或是舞动的久了,台上的女子早已是香汗淋漓,如玉的额头双臂上点点晶莹汗滴垂坠,湿了青丝红纱,却不显粗鄙狼狈,别有一种不同于唐楚仕女清雅的魅惑与风情。那芊芊素手轻勾,勾了楼中贩夫走卒的魂;那一丈软红轻挽,挽了楼中江湖草莽的魄;那一滴滴香汗轻旋,缕缕香气随着软红飘飞,夺了楼中富商贵人的心与神。
楼中诸人,皆双眸圆睁,瞳孔微缩,泛着炽热与欲望,粗重喘息如雷,目不转睛地随着台上女子的身影旋转移动,恨不能将台上舞动的女子,融入眼,揽入怀。直到女子一曲舞罢,众人还痴痴地望着女子离去的身影,不舍得挪转开来,好似还沉浸在那一袭红纱软红的温柔与惊艳中。
不舍归不舍,惊艳归惊艳,却没有一个宾客敢图谋不轨,即便是那些身配刀剑的江湖草莽,亦或是那些个衣丝戴银的富商贵人。北莽人向来是无法无天的不受约束之辈,尤其是那些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江湖草莽,多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狠辣之辈,杀个把人,放个把火,算是家常便饭的事,能让这些无法无天的江湖草莽不敢在惜花楼闹事抢人,自是因为有前车之鉴。
相传当年惜花楼初建时,立有三规,其中一条就是不得欺辱楼内女子,不得在惜花楼内醉酒闹事,但这些规矩,在当时那些桀骜难驯的北莽江湖草莽富商贵族看来就像是一袭掩面的轻薄纱巾,扔几把钱动动手就能轻易扯掉,自然也就浑不在意,该动手的动手,该闹事的闹事。
然而,这一动手,一闹事,竟然引来了北莽天山剑宗的一位沧海境女修,覆手间将一众闹事者击杀,悬其尸身于城,鹰硺狼噬,死无全尸。
女修所杀之人,不乏一些北莽权贵,但从始至终官府却无一人出面,而那些闹腾不休的权贵之家也都在一夜之间被灭门杀绝,妇孺老幼无一幸免。手段虽然血腥了些,但也着实有效,至此以后,北莽人人都知道,惜花楼背后,不但有天山剑宗撑腰,还有官府庇佑,惜花楼成了北莽无人敢惹的存在。
正因为惜花楼背后有大人物撑腰庇佑,无人敢在楼内闹事,惜花楼反倒成了北莽最安全的地界,可以放肆吃喝玩乐而不必担心自身生命安危,所以颇受一些江湖亡命之徒的喜欢。故而惜花楼,从来都是品流复杂,也从来都是座无虚席,宾客盈室。
所以,尽管几个时辰前赤峰城中有琉璃佛陀拦路,有剑气横亘九天,城外有百里雪原沉降,但几个时辰后,惜花楼就恢复了往昔的热闹。
当然,这也与北莽人粗犷、坚韧的性格有关。普通百姓人人崇佛,虽不敢说是人人心中有佛,但也不差,闻见赤峰城梵音佛陀,也多以为是佛门大德降妖斩魔之举,是功德一件,心中默念几句菩萨慈悲我佛保佑也就心安理得了。
至于那些不信佛不崇佛的江湖人,见惯了生死,知道城外是仙人打架,但仙人打架,又没殃及池鱼,于他们这些凡人又有何干?该吃吃,该玩玩,倒也没多少人担忧害怕;反倒是不少人兴致勃勃地冲出城外,看一看那些仙人打架时弄出的山崩地陷,要是能得见打架的仙人,被指点两句,或被收做徒弟,撞见一桩机缘,也就鸡犬升天了。
虽说如此,由于先前城外的一番激战,街道上也有了些戒严巡守的北莽铁甲巡捕,主要是震慑那些居心叵测的江湖人,受此影响,一些个酒楼客栈也都歇业未开,唯独惜花楼大门畅开;从城外战斗开始到结束,佛陀剑气,山崩陆沉,也仿似与她们无关,红袖翩翩,歌舞升平,梵唱剑吟几相伴,倒也添了惜花楼歌舞几分铮铮江湖英雄气。
惜花楼内,大堂靠着窗户的地方,一个邋遢道士歪歪斜斜地趴在桌上,一坛几枚铜钱的粗劣酒水已然告罄。显然,邋遢道人已经快醉了。
道人半趴着,以破旧沾满油渍污垢的袖袍垫头,枯黄乌糟的头发随意垂落入半空的酒坛里,清瘦嶙峋的面容上泛起片片晕红,嘴里嘟囔着些梦言醉语。混着劣酒的辛辣味,邋遢道人全身上下流散着一种诡异的味道,即便是身处惜花楼这个有美人如画、清香盈袖的地方,也难以遮掩。
道人这副邋遢样,先前就惹得大堂内的客人抱怨辱骂不已,惜花楼禁止闹事,倒也没人敢动手驱赶,也就是过过嘴瘾,邋遢道人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自顾喝着劣酒,欣赏着台上女子曼妙的身姿,时不时叫两声好,拍拍手,悠然自得。
曲终,人散,一坛酒尽,人亦醉。
酒醉人,歌醉人,舞亦醉人。
邋遢道人就这样趴在桌上,醉复醒来醒复醉,嬉笑怒骂皆红尘,若是不看那副邋遢的模样,倒有一派道家天地自然的高人气象。
北莽崇佛,占据大头,但道家也不差,北莽麒麟道场,天都观,也都是声名赫赫的存在。道人行走江湖,一派仙风道骨,也颇受人尊敬。但眼前道人邋遢的样子,却实在与仙风道骨沾不上边。
所以,邋遢道人周围一大片地方都没人,宾客大都挤兑在更靠近大堂中央的演舞台处,毕竟相较于道人身上的异味,些许汗臭倒不算什么了。况且,靠近演舞台的地方,有方才舞女留下的缕缕清香,得不见人而思其清香,也算是不虚此行。
就在此时,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北莽少年,穿着破烂但却浆洗干净的羊皮袄,从门外走了进来。进门后,少年打量了几眼楼里说笑的众人,微微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地坐到邋遢道人的桌前,似是不想扰到酣睡的道人。
看到没人注意到自己,少年轻舒了口气,搓了搓被冻得青白的手掌和脸庞,随后将有些褶皱的衣袄拂平,深吸了口气,而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书籍。
书籍虽然老旧,但显然被保护地很好,四角封面都很平整,没有任何破损之处,反倒是由于经常摩挲抚摸,有一种浑厚光滑的包浆。轻轻翻开书籍,少年清亮的眸光中,映上些许书香墨韵,轻声诵读起来,一如学堂里读书念经的老夫子,正襟危坐,净身洁心焚清香,耳无靡靡之音,眼唯圣贤之语。
惜花楼,楼里楼外,有风声,人声,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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