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说旧事
“北有西流关,北莽难翻天”,此一言,说的便是西流关,一座历经百年兵燹战火,曾千次将北莽铁骑阻挡于外,累累枯骨与英魂铸就的钢铁雄关。
西流关与其说是一座关隘,不若说是一座小城,一座多由军户和罪民组成的小城。军户,自然是大唐驻西流关的边军及其家人;罪民,指的则是边军流字营中通过积累军功得以免罪的囚徒、流民及其后人。
大唐自立国之初,便有囚狱参军以军功减免刑狱之策,凡遇战事,皆可征召各州衙郡县囚徒、流放之人参军,组流字营,以御外敌,后以功绩大小减免刑罪,凡功可抵罪者,皆可脱罪籍而成庶民。
因而流字营,是边军中最特殊的营卫,其组成人员最为复杂,其中有提笔赋诗、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腐秀,有打架斗殴的地痞流氓,有罪恶滔天的江洋大盗,有武力高深的江湖修行之辈,有懂天文星象、医药卜筮的奇人异士,有勋爵贵戚,有富商巨贾,凡是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之辈,皆可在流字营看到。但也可以说,流字营的组成人员最为简单:都是犯了事的刑狱之人。
正因为是触犯法令的刑狱之徒组成的营卫,所以流字营一般也被称为囚营或者死营,经常被安排做一些危险之事,是所有营卫中死亡率最高的,每场战斗下来,能存活之人不足一二。
虽是如此,但依旧有不少囚徒自愿加入流字营,以期可得免刑罚,这其中尤以刑狱深重、犯了死罪的囚徒居多,他们本就是将死的无路之人,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即便是自己的生命。所以战场之上,流字营的人永远是最不惜命的一群人,同样,他们也是最恐怖的一群人。
流字营的死亡率虽然高,但每年依旧有不少人得以脱离罪籍,成为平民,甚至有许多人凭借军功成了边军将领。这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习惯了死亡,习惯了漠视,习惯了刀光血雨,很难再融入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即便是脱离了罪籍,他们也宁愿继续留在军伍边关。
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们从一个囚笼,走到了另一个囚笼,但在这个囚笼里,却有他们的朋友,有他们的知己,有他们一起扛过刀、流过血的战友与日子。这样闻着血腥,有刀剑死亡相伴的日子,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
西流关,就是这样一座能让他们过得上这样日子的小城。
所以,人们口中所谓的罪民,其实不是真正的刑狱囚徒以及流民,虽然这是他们曾经的身份。但现在,他们和外面那些普通的平民老百姓一样,都是大唐的子民。罪民无罪,只是在外人的眼中,他们就是有罪之人,血脉里流淌着的就是罪人的血,所以外人依旧愿意称呼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人为罪民。
外界的人瞧不起边城的罪民,而罪民也多不愿与他们交往,久而久之,像西流关这种小城,便成了罪民集聚之地,除了军户和少部分商人外,城中大部分人,都是罪民以及罪民的后代。
整座西流关,三十丈高,数百丈长,城墙通体由青钢岩筑就,巨大的方石,未经打磨就垒砌成墙,成关,关隘墙壁参差不齐,虽历经战火兵燹,但其棱角依旧,看上去粗犷而狰狞;墙壁通体呈青黑色,仿似战火烽烟熏着漆染,又似鲜血被风霜雪雨吹拂干涸后的颜色,在青白洁净的雪层下若隐若现,青黑洁白交织,携风雪而鸣,凄厉而又冰寒。
站在西流关下,无论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渺小不堪。
大唐承英阁大学士楼至清曾三临西流城,六顾西流关。但楼至清每去西流关,却不入城,而是停车于城楼外,或数百米,或数千米,盘膝坐于车顶,盯着西流关喃喃自语,又或低头沉思,时皱眉时高兴,倏忽间便挥毫泼墨,一首咏西流张口而出,一幅巍峨雄关跃然纸上。
六顾西流关,楼至清每一次都要作一诗一画,但每次题写完毕,楼至清都喟然轻叹,后将所题所画之物撕个粉碎,黯然离去。传闻楼至清书画双绝,有过一目而了然于胸之能,题诗作画,皆是一蹴而就。但于西流关,楼至清三临六顾,所写所画,却皆不合心。
他的朋友曾问他:何以至关而不入关?
楼至清回答:至关千米而外,可揽其景,入则如入巍峨高山,渺小而惶然不知所措。
朋友接着问:何以六顾作六画题六诗而不满?
楼至清沉吟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吾虽通画晓诗,但自古有何人堪写地画天,我们,还是太渺小了!
楼至清和朋友的谈话被身边的侍婢传了出去,世人皆谓曰:“至清可至诗画巅,慨然难度北天关。”
也就是说楼至清的诗画水平已达人世巅峰,但还算是凡夫俗子,度不得天,度不得那座和天等高的西流关。
所以,西流关亦有北天关之称。
人皆言:心有多大,天就有多广。但此时,站在北天关下的唐笑风却说不清楚,纵使心比天大,但在这座西流关下,却也不见得能比它更广。
西流关的城门楼上,刻着“西流关”三个字,字体说不上飘逸潇洒,也说不上银钩铁画,看上去还有些歪斜,但转折撇捺间,却雄浑慨然,有气吞万里之意,与粗犷简约的西流关恰相逢迎,或者,唯有当年书写此字之人,方才有配得上这西流关的气概和胸襟。
“相传,‘西流关’这三个字,是当年和太祖打天下的镇国公长孙湛所题。当年太祖身边有一文一武两人,谓之太祖的左膀右臂,文是杜书晦,武是长孙湛。长孙湛武力无双,曾单枪破万骑,曾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曾一人一枪,于西流关外和同为八境的北莽三大圣人戮战一天一夜而不败,太祖定鼎天下,长孙湛之功不可没。”
“当年天下初定未平,北莽携势南下,长孙湛随太祖戍守西流地区,煌煌十万甲,万千英魂聚,拒北莽于西流城外,随后长孙湛领兵夜袭北莽粮仓,绝粮道,北莽不得已撤兵,又遭太祖沿途设伏,十万北莽铁骑俱没,退百里而天下惊惧。”
“后太祖立西流城,建西流关。关高而险,青石坚硬,刀斧斫之而无痕,工匠欲刻关名而不得,无奈之际,恰逢长孙湛随太祖视察西流关,得知工匠未题关名,太祖笑曰:‘西流一地得保,长孙之功甚伟,当不可推辞,刻关名以书功绩,当慑莽夷!’长孙湛闻言大笑,踏马腾空,身披甲胄,御风而立,以枪作笔,书曰:西流关。书罢,迎风当立,以枪掷北方,截大江而断山韧,笑道:‘当以此山此河,敬吾千万将士一路安好,敬吾大唐万世不衰。’”
宁子逸轻摇折扇,目光灼灼地望着西流关,轻声叹道:“惜吾不得见之哉!”
赵千山罕见的没有反驳,而是同宁子逸一般,望着那座雄关,遥想当年旧事。
靠近城门口,数十个身介乌黑甲胄的士兵手持长戈,腰悬横刀而立,神情剽悍肃然。城楼上,亦有数十人持枪戒卫,每隔两丈,便有一座箭楼烽燧,楼中安置有玄机弩,有气机深沉的四名箭卫环绕其间。
西流关此时已经戒严,无论是入关还是出关,皆需严格盘查,若没有路引符凭或者可疑之人,一律看押,待战事平息后再行查证,凡不遵律令闹事之人,皆可先斩而后奏。而此时的城墙上,正悬挂着五具尸体,以警示诸人。
五名死去的人,不是普通的百姓客旅,而是江湖武者,因为他们都是被玄机弩射杀,也因为,他们是薛家五虎。
北疆参差百万户,多少铁衣裹枯骨,薛家,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家族。当年薛家太爷因伤退伍后定居西流,经商起家,成为西流名门望族之一。
薛家五虎,是薛家招揽的五个江湖人,因为五人的名字中都有个虎字,都修习“五虎刀”,都是神意五境的高手,所以被称为薛家五虎。五人在西流这个地界,大小也算是个人物,兼因背后有薛家和薛老太爷撑腰,向来嚣张跋扈,桀骜难驯。
但此时,薛家五虎却死在了西流关,还被挂在城墙上示众。原因很简单,薛家五虎仗着有薛家撑腰,不顾阻拦,强行闯关,被守城将士用玄机弩当场射杀,毫无情面可讲,即便五虎的背后是薛家,是与诸多大人物有牵扯的薛老太爷,一样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陈尸于墙,以儆效尤。”
这是上头传下来的原话。
望着巍峨高大的城关,望着悬于城墙的五具尸首,唐笑风没有言语,洛溪言、宁子逸、赵千山同样没有说话,反倒是楚倾幽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说不上几般滋味,风雪闻旧事,入关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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