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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满城血(三)


  城破河山血,旌旗烈如霜。

  巍巍西流阙,几度看斜阳。

  “顶不住了!”魏破关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望着遍布城关、横乱狼藉的尸体,心有戚戚焉。

  从夜半攻城开始,北莽人就像是疯了一般,不惜性命,也不知疲倦,前人死,后人继,层层叠叠的尸体早已积满了城外的沟壑,鲜血如河,泛着氤氲的腥味,汩汩流淌着。

  尸体平了沟壑,罄了弩箭,北莽那些个攻城的楼车、冲车、云梯也就没了阻隔,肆无忌惮地冲击着城阙;一些北莽武道高手也借机跃上城关,没了玄机弩箭、破元矛等武器的阻碍,北莽高手一人敌百甲,徒手折横刀,若非有魏破关、肖寂和流字营悍不畏死的阻截,说不得单凭这百十来人,就可夺了这“北莽难翻天”的西流关。

  仅仅三个多时辰,北莽死了不下一万多人,而大唐士兵现在也仅不足千人,以人命换人命,西流关士兵终究是换不过北莽的滚滚人潮,谁家人命不值钱,可到了战场上,谁的人命都可以不值钱。

  一眼望去,城关内外,处处尸体处处血,血火映天阙,倒也应了那句“血色蒸云霞,蔚然连天阙”。不过,那血色原本指的并不是鲜血,而是万里残阳,但于这西流关,却是真真正正的万具尸体铸就的万里血色。

  忽而,云层中有晨曦青光洒落,清亮温润,一瞬冲淡了蔚然血霞。

  明光不知凄愁,丝丝缕缕散落在城关内外的尸身上,如染青霜,美矣,明矣!

  “巍巍西流阙,几度看斜阳……”

  不自觉地呢喃了一声,魏破关微微有些失神。

  西流城阙巍如山,本就是观揽晨晖斜阳的好地方,城关巍峨,四顾旷野无碍,堪可极目,颇有几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雄浑气魄,西流揽斜阳,也算是北疆的一大盛景。

  以往常有太安城里的学士大儒不远千里往来于此观日揽月,胸中有丘壑,提笔堪负山河色,每每都会有几首辞藻华丽的诗词歌赋传世。

  当然,平日里也有一些落魄游学士子来此,观晨晖,揽斜阳,几度沉思,几度负手吟诵,嘴里念叨的是日月山河国家,不过,心里想的恐怕多半是功名富贵利禄,吟写几首诗词歌赋,说不得就会传到某位大人物的耳中,一步登龙庭,鸡犬升天。

  然而,西流关终归是军事重地,普通人平时根本不允许登城踏关,比不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士大儒,可以站在西流关上赏日揽月、极目远眺,那些落魄的游学士子只能乖乖站在城关下,仰着头,看日看月看山河,或是视野之限,或是阅历之囿,或是心有邪曲,写出的东西终归上不了台面,就像他们这辈子恐怕也登不上西流关一样。

  用皇甫大都督的话来说:“城阙高巍巍,登关难如天,就算登上了巍巍城关,也不见得真的敢站在上面揽山河日月,山河日月重,他们瘦骨嶙峋的身子骨,经受不住!”

  话是玩笑话,当然也有些贬义,皇甫大都督出身草莽,本就看不起那些个只会卖弄诗词嚼舌根的读书人,一棒子打倒一片,反是惹得读书出身的周学礼颇为不满,站在都督府门前大骂皇甫一介莽夫,焉知真正读书人的浩然与无邪。

  为了证明读书人有登城关负山河的实力,周学礼一个人跑到西流关上,顶着烈日一站就是三个时辰,不吃不喝,谁劝也不听,到最后还是皇甫大都督亲自登城赔礼道歉,才总算是消了周学礼的气儿。

  周学礼是读书人,见不得别人说天下读书人的不是,但他也觉得皇甫大都督那句“山河日月重”说得颇好,这天下,小到家,中到国,大到天下,的确很重,重到没几个人能担负得起。

  不过,这天下春秋,代代有英豪,终归还是有人敢于站出来担负这万里锦绣河山,像太祖,像大先生,像无数戍守边关的西流将士。

  周学礼在西流关几十年,几乎每天都会站在西流关上揽日月余晖,听吹角连营,却从未作过一首诗词,皇甫大督都经常以此来嘲笑他“有鬼神之谋,却无锦绣文章,白白担了个读书人的名头”。

  每每此时,周学礼都会笑而不语,和太安皇室出身的唐都督手谈天下局势,黑白子,飞天龙,每一步每一子就是一条锦囊妙计。

  在魏破关想来,或正是因为那“山河日月重”,才不堪负于诗句辞赋间吧!

  无声胜有言,魏破关反倒觉得周学礼比那些出口成章、妙笔生花的名士大儒更有学问。

  魏破关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年书,勉强认识几个大字儿,会写自己的名字,这也就够了,用他的话来说:没读过书,一样能打北莽蛮子。

  自然,魏破关对于那些名士大儒、落魄学子吟诵的那些劳什子讲求韵律意蕴,辞藻华丽的诗词歌赋不甚感兴趣,因为他压根就听不懂。反倒是郑无袖那小子喜欢的紧,每每有新诗词出现,都会细细点评品味,叹几句“甚好,甚妙”。

  不过,其中有一个负笈挂剑,衣衫褴褛的江湖游侠儿作的那首狗屁不通,既不押韵也没什么华丽辞藻的诗,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或者,也不是记得那首诗,而是记得那个活得“逍遥自在”的人儿,那几许慷慨落寞的英雄味道,和那念起诗来带着南楚戏曲中旦角独有的绵长悠远颤音的腔调。

  一个五大三粗、落魄不堪的汉子,偏偏能捏着兰花指,唱出了南楚旦角大家方才有的韵味与旋律,惹得小酒馆里的人尽皆惊诧狂笑不已,嚷叫着让他再来一曲,那小子倒也不怵生,笑着跳上桌子,敲着杯盏,捏着兰花指,媚眼轻抛,叮叮当当声中,就念叨出了这么一首诗:

  城破河山血,旌旗烈如霜。

  巍巍西流阙,几度看斜阳。

  诗不怎么样,但那“山河血”“烈如霜”,偏偏有几许壮烈与血气,气堪冲牛斗;

  “几度看斜阳”,辞锋一转,夕阳西斜,巍巍城阙,兄弟朋友在城破时死去,几度斜阳无人赏,岂不落寞,岂能无酒?

  念完唱完,那落魄游侠儿忽然变得沉默无言,喝光了桌上的一壶烈酒,醉倒在小酒馆里,等到第二天醒来时,又高高兴兴地站在破旧的桌子上,捏着兰花指,笑着唱着,“逍遥自在”的活着。

  城里见过那个落魄游侠儿的人都觉着他活得潇洒,自在,但魏破关却觉着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活得不那么逍遥自在,他请那个落魄游侠儿喝酒,酒酣时问了一句。

  那人喝光了一杯酒,只说了一句:为兄弟们活着,就算是天地间最大的“逍遥自在”了。

  在西流关待了两天后,那落魄游侠儿最后出城北去,再也未进城。

  从那以后,魏破关再未见过那个落魄游侠儿,也再未听说过他的故事,人们总是善忘的,新的故事总会取代旧的故事,但某时某刻,也总会是有旧的故事,在不经意间,浮现在眼前。

  现在虽然不是斜阳西下,但又有何妨?

  魏破关抬头,咧嘴一笑:“兄弟们,这西流关的晨曦斜阳,我老魏以后替你们看。”

  笑声后,还夹杂着几声如清风细雨的呢喃:“如果我老魏死了,总有活着的兄弟,可以替我看!”

  继而,魏破关一捏兰花指,用那时那刻酒馆里那个落魄游侠儿用的南楚旦角绵长悠远带着颤音的腔调喊道:“老肖,带着兄弟们退守都督府,我去拦住他们!”

  声音悠远绵长,微微轻颤,一跃而下城头。

  城里,都督府,唐书城握刀的手轻颤,轻轻道:

  “终究还是差了几分韵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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