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前路
枯叶飘飞落满家,枝头尽带冰凌花。
反手擂响冲天鼓,倚楼翘首谁人家?
鼓声震天,铁骑烈烈,西流关外的北莽人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城里凭窗倚楼、翘首以盼的,着实没了几户人家。
因为西流关中,凡是能扛得动滚木巨石,拿得起雕弓刀枪的男子,都上了战场,剩下的一些妇孺老幼,也都忙着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没有多少闲暇之人。
跟在薛小刀身后,走在清寂的街道上,听着雄浑惨烈的鼓声、剑声、嘶吼声,闻着风中递来的血腥与烟火味,唐笑风的脚步微微停驻,心情有些沉重和复杂。
没上战场时,总想着能在战场上为国为家为兄弟厮杀拼搏一番;但等临近战场时,心底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畏怯。
“怎么,怕了?”薛小刀懒散的声音在唐笑风耳畔响起,惊起微澜风雪。
唐笑风摸了摸鼻子,并不否认。他确实害怕,害怕那近在咫尺的血腥味,害怕那城外风雪掩映不尽的尸体,害怕西流关失守,害怕西流城被毁,害怕再也看不到山上那个家和家里的亲人。
或者,也有对前路未知的迷茫与害怕。
拍了拍唐笑风的肩膀,薛小刀笑道:“说实话,我也害怕,但有些路,不能因为害怕就畏怯不前的。”
薛小刀指了指街道旁的一条小巷子,巷子里,站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老人耄耋之年,须发皆白,与风雪无异。此时,老人拄着一根桃木拐杖,抬起微微佝偻的身子,痴痴地望着烽烟鼓声正隆的城楼,目露忧色。
小女孩,只是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孩,穿着一身粗布麻衣,风雪天里,手脸冻得通红,但她却紧紧地攥着老人的手,不肯松开,垫着脚尖,似搀扶着老人,也似要同爷爷一样,看得更远些,稚嫩纯净的瞳眸里,有思念,有害怕。
“爷爷,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稚嫩的声音,在小巷里微微响起:“妞妞想爹爹了。”
“咳咳……”老人轻咳了两声,轻抚着小女孩的头,道:“你爹爹他呀,很快就能回来,不止你爹爹,你大伯,二叔,你小哥,他们也都能回来。”
老人的眸光有些迷离,有些惘然。
“爹爹、大伯、二叔、小哥肯定能回来的。”小女孩笑笑,随即又低声嘟囔着:“不过爹爹总爱骗人,小时候,爹爹说大哥很快就能回来,但好久好久了,妞妞都记不清大哥的样子了,大哥都还没回来呢。”
稚嫩的声音,像一根刺,刺在老人的心里,痛彻心扉,老人看着远处烽烟正举的城关,微微有些神伤。
那一年,也是烽烟正举,他的孙子挎横刀披甲胄,去了那里,从此就再也没回来。今年今日西流关,烽烟正隆,刀兵正举,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孙子,同样去了那里,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爷爷…爷爷…”小女孩看到爷爷泛红的眼睛,踮起脚尖,摸着老人的脸,道:“爷爷不哭,爷爷不哭。”
她记得,自己哭的时候,爹爹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呵呵……”老人勉强笑了笑,捧着小女孩的脸,轻轻道:“爷爷没哭,爷爷是大人,怎么会哭呢?”
“爹爹说,城外有坏人,坏人想抢妞妞的家,爹爹就去打他们,等把他们打跑了,爹爹就能永远和妞妞在一起了,对了,还有爷爷,大伯,二叔,大哥,小哥。”小女孩掰着手指头数着,笑着:“等妞妞长大了,也要去打坏人,保护我们的家,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呵呵,那妞妞可得快点长大啊。”老人慈祥地拍拍小女孩的头,苍老浑浊的眸子里,偶有锋芒如铁。谁犯他们的家园,就得付出血的代价。
“讨厌了。”小女孩扭了一下身子,嘟嘟囔囔着:“爷爷又拍妞妞的头,再拍妞妞就长不大了,爹爹走的时候说,等他回来,如果妞妞能张到他这儿,就给妞妞买好吃的。”
小女孩比划着,稚嫩的脸上,满是笑容,暖了风雪,淡了城外的鲜血与烽火。
“是啊,你爹爹,他一定会回来的。”老人长叹一声,握了握拳头,转身牵着小女孩消失在巷子口。
风中,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好儿郎,骑骏马,挎横刀,沙场铮铮一壶酒,保我好家园,护我小囡囡……保我好家园,护我小囡囡……”
“这条路,不能因为害怕就畏怯不前的。”唐笑风轻轻重复了一遍,似有些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因为,身后是家,背后,是我所爱的人。
“瞧瞧那小子,是个当兵的料,比你可强多了。”唐笑风抬头,正看见赵千山跟在魏破关的身后,步履坚沉,无半分犹豫和怯懦。
笑了笑,在山上时,赵千山就常常嚷着将来要去边关当一名将军,擂夔鼓,披战甲,饥餐胡虏肉,渴饮仇雠血。山上时,没有这个机会,他平日里只能借书楼里的兵法韬略或者边关纪事过过干瘾,现在,倒是圆了他的梦。
在都督府时,赵千山大大咧咧的性格,让魏破关颇为喜欢,用魏破关的话说,当兵的男儿,就应该这样,豪迈洒脱。当然,用薛小刀暗地里的话来说,就是莽撞无脑。赵千山很对魏破关的脾气,所以一出屋子,赵千山就被魏破关邀请加入了他的守备军。
所谓守备军,只是一种暂时的混合编制,并不是西流关正式的、有名号的旅卫。西流关一些诸如横刀、龙蛇等军,经过这十几天的战斗,伤亡惨重,所以被混编在一起,组成守备军,由魏破关统一负责,镇守西流关。
而洛溪言、宁子逸两人,则已经赶往西流城。因为周学礼重伤的缘故,西流关需要重新派出人手与西流城那边接洽,这件事本来很容易,但经过周学礼和粮草再次被毁之事,西流城的局势已经变得十分复杂微妙,一个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引发百姓的怨愤。再加上某些居心叵测之人的挑动唆使,恐会出现不可预计的动乱,自然需要小心谨慎应对,这就需要心思活泛、政治才能卓著的人去处理。
但周学礼重伤,剩余的一套幕僚政事班子也大都随右都督陈经原去了怀朔、北幽,西流关战事吃紧,唐书城、薛小刀等人又不能随意离开,可粮草之事又是重中之重,为难之际,唐书城直接将这件事交给了洛溪言和宁子逸。
当然,对于唐书城的打算,唐笑风倒也能揣度一二,一则洛溪言为洛溪雨的弟弟,有洛溪雨从中斡旋帮衬,不会出什么大事,也好借势办事;二则宁子逸心思活泛,口齿伶俐,擅长交际往来,和西流那些政客世家交际应酬,也不会吃亏。除此之外,唐笑风还隐隐感觉这件事情有什么蹊跷,但因为唐书城笃定的语气,他也不敢当面质疑和提问。
会议结束后,楚倾幽被唐书城留了下来,商议要事,唐笑风本来想跟赵千山一起加入魏破关的守备军,两人相互间也能有个照应。但刚出屋,就被薛小刀拉了过来,加入了他的流字营。
直到现在,唐笑风才知道薛小刀就是流字营的都尉。流字营在西流边军中的地位比较特殊,像龙蛇、横刀、白马、银枪等都是旅的编制,而流字营无论在人数还是规模上,实不下于龙蛇、横刀等军,但却是比旅低了一级的营的编制。
按薛小刀的话说,是营不是旅,不是因为看不起流字营,实际上,流字营的人虽然都是流民罪犯,但战场上也是杀敌不手软的好男儿。
流字营刚开始时就是流字军,是旅的编制,但因为流字营常常要执行险要任务,伤亡率最高,一场战斗下来流字营往往十不存三,所以别看流字营初始人数众多,但最终能活下来的人员数量一般也就保持在三千左右,一个营的编制,叫旅就不那么合适了,后来皇甫将军嫌麻烦,就将流字军降为流字营,无论以后规模大小,都是营,而非旅。
说实话,对于流字营,唐笑风是比较感兴趣的,流字营里,不计其流民罪犯的身份,多是一些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这类人,是江湖人,山上时,读《游侠传》,品《侠义录》,他就向往着江湖的侠义,憧憬着江湖的热血和神秘。
犹记得,当年花香正浓,他和章然窝在花丛荫凉中,谈着自己的梦想。他说,将来想去山下走走,看看这个世界;章然说,他在西流城这些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最喜欢的还是那些佩剑骑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游侠儿,羡慕他们的逍遥自在,羡慕他们的潇洒不羁,所以章然的梦想,就是像那些游侠一样,逍遥江湖。
他说,以后等他能下山了,两人一起,结伴而行,去太安,去南楚,去西魏,去看看这个世界的壮丽,去品一品这个有一声“小二,上酒”的爽快江湖。
两个少年,两只手拍在一起,是一个约定,是一个诺言。然而如今,约定声声在耳,却已物是人非。
所以,在听到薛小刀邀请自己加入的是流字营时,唐笑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虽然还没到江湖,但也不妨在这里,替章然,替自己先品一品这个江湖的味道。
希望,来年春天,花香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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