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 交易
黑袍人的形象进入道格视野的一瞬间，他全身的肌肉就像是钢铁一样猛地缩紧，受伤的躯体不顾一切地压榨残存的每一丝神力，准备迎接后续的变化——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法哈路像是在欣赏风景的路人一样，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路的中央，一身式样简单的黑色法袍如同吞噬了所有光线似的，黑得令人心悸，神力的波动带起了层层涟漪，法袍却纹丝不动，而他站立的地方周围大约十几米的一圈地面无论是草木还是砂石都已经化成了细微的灰色尘埃，如同奇特的无色花朵一样绽开在大地上。
利纳克斯无声无息地穿越车厢，挡在了道格的车窗前，先是释放了一个传送法术，但即使以他半神的身份施展，空间通道也瞬间被死亡神力泯灭，空气被狂暴的法术能量吹动得猎猎作响，龙巫妖不由得眉头轻皱，‘复合神术@绝望者之叹息’的结构开始迅速成型，而在他法袍宽袖的遮掩中，愚者之书微微闪烁着光辉悬浮着，自动翻动，诡异的神力在页面上如水般流转，随时可以发出。
“菲欧呢？”
道格握紧匕首，悄声询问利纳克斯。现在这个局面，身为序列天使的菲欧是重要的战斗力，那个臭小子却不知道跑哪去了，从刚才就没看见他。
“菲欧到森林里去了。”
龙巫妖轻声回答，“这里出产一种味道非常鲜美的树顶菇，用来烤肉非常美味……”
“……可恶！”
道格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再一次确定了，他很讨厌这个臭小子。
现在怎么办？
看着对面的法哈路，道格保持着戒备的姿势紧张地思考着对策，而看到他的匕首之后，法哈路微不可察地抬了下头，手指轻挥，宁静暗沉的死亡神力随即在他周围荡漾起来，在空中划出细微的涟漪涌向道格这边，下一刻，道格手上的‘法哈路的收割者’仿佛活物一样扭动着脱离了他的掌握，自动飘了起来，钢铁的刀刃在莫名力量的引导下强行振动，发出了类似语言的声音——
‘我，善意。’
法哈路的目光也在骷髅面具的遮掩下朝这边望了过来，平静地注视着道格。
“利纳克斯，等一下。”
道格眯着眼睛盯着法哈路，突然开口阻止了利纳克斯下一步的攻击。很显然，刚才的迹象表明自己手中这双匕首能够轻易被法哈路所操纵，如果他的目标是自己性命的话，应该根本不必现身，也不必做这样的演示。
当然，即使是这么想的，有着谨慎美德的他依然以最快的速度远离了匕首，趁这个机会揽起菲菲安下了马车，同时将几颗高品质的灵魂之石紧紧握在手里，万一法哈路真得动了杀意的话能够马上带着小丫头逃离，即使暴露拜伦恩斯继任者的身份也顾不得了——而在暗中，大量吸能攻击结构已经布满周围空间，只是为了避免干扰利纳克斯的神术，没有发动。
听到道格的话，没有感受到攻击迹象的利纳克斯也停止了神术的进一步发动，但他的那八个终端则仍在毫不停歇地放出更多的防护法术，把众人团团围住。
“出什么事了……哎呀！”
菲菲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从道格背后探出头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却被道格粗鲁地一把又按了回去，少女的表情顿时清醒了许多，马上明白出事了，迅速激发了手上的戒指预置的多个法术，开始操纵魔力进行防御。
‘我，带着，善意，前来’
‘法哈路的收割者’继续在空中振动着，发出坚硬尖锐的声音，倒是让道格更安心了一点。以菲菲安仿造的这把类神器的强度，强行通过神力的振动让它发出语言，对一位神祗来说虽然没太大难度但却相当麻烦，类似于让山岭巨人去编织又细又柔弱的亚麻纤维，法哈路既然肯这么干，那就说明他至少目前是没有杀意的。
“你要干什么？”
道格站直了身躯，冷声开口，却掩盖不住声音有点发涩。传说中整个大陆众生灵魂的执掌者、永远沉默的法哈路居然找到自己这里、还开口说话甚至表达‘善意’，实在让道格的胸口没法舒展——特别是他之前还狠狠地坑了对方一次，间接造成了死亡神殿和希安的毁灭。
法哈路用不会引起戒备的缓慢动作，再次轻轻挥动手指，死亡神力细微地运转，菲菲安仿制的‘法哈路的收割者’就如同融化一样化成了一团蠕动的黑暗，然后被无形的手拉长成一条细丝，自动地缠绕编织着，很快变成了一方布料似的东西飘在空中，展示在道格面前。
‘我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
布料上的丝线闪烁，组成了一个个古老的符号，菲菲安挥挥手，她身旁的终端很快把这些符号翻译成道格认识的文字、投射到他的面前。
“什么机会？”
道格看着菲菲安的翻译询问，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问题，毕竟前几天他才近距离见过兽人的主神艾内墨欧那个家伙，因此可以自豪地说，自己的文化水平在神祗之中绝不是垫底的——至少他比那头野兽识字多。
‘围墙倒塌，可以离开的机会’
法哈路的目光扫过菲菲安，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后继续在布料上显示文字，‘我追寻着你的足迹，去了光辉继承者的殿堂，去了命运编制者的世界，最终确定，你就是我等待的’
“什么叫我的足迹？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道格毫不犹豫地撇清，灰蜥蜴计划的关键就是隐藏起自己，否则一旦暴露了，那就瞬间变成死蜥蜴了，“还有，什么是‘围墙’？”
‘无需否认，我已知晓’
法哈路隐藏在面具下的脸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布料上的文字依旧按照原来的速度增加着，却回避了道格的问题，‘也无需戒备，我带着善意而来，无意与你为敌’
“作为灵魂的收集者、灵魂之池的看守者，法哈路的职责是保证灵魂的循环，在过去的神话传说中从来没有降临过凡间，也没有参与过神战，他的职权与诸神没有交叉的地方，同命运之神菲特马斯特、财富之神马尼拉奇、契约与谎言之神双生子欧内斯特、莱厄等公认为中立神祗，然而这次在感觉到规则的变动之后竟然也降临到凡间，很显然他是在这方面有所谋求。”
利纳克斯的声音悄然地在道格脑中响起，随后一堆龙族图书馆内收集的有关法哈路的资料也同时在道格的面前展开。因为有巨龙之主卓尔根的动作在前，法哈路这么诉说一番之后，龙巫妖已经基本明白了法哈路的目的，和卓尔根一样，也无非是想要趁着时间扭曲、规则松动的时机，获得突破到更高层次的机会，所以此时的利纳克斯倒是真的放松了，开始有心情帮自己的主神补充点背景知识。
像卓尔根和法哈路他们这些从极其古老的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古神，在这些隐秘方面自然比后来的新生神祗知道的要多得多，似乎脱离这里的愿望也强烈得多。
“你想要什么？”
道格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瞄了利纳克斯一眼，不清楚一向靠得住的龙巫妖为什么突然放松了，随后不着痕迹地带着菲菲安稍微离开了一点距离。
法哈路……可是‘灵魂’之主，而这世上能够让生命真正复活的，唯有守恒和灵魂这两个领域的执掌者。
‘机会’
法哈路沉默地编织着文字，‘当决定未来的那一刻来临之时，我需要一个机会’
“你说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菲菲安忍不住从道格背后探出头来询问。气氛一缓和，她的好奇心就压不住了——这可是法哈路耶，最最最古老的神灵之一，根据后来的研究记录，他的实力几乎是黑暗属地其他众神加起来之和，而且由于本身是执掌灵魂领域的神灵，已经与灵魂之池化为一体，而灵魂之池又是本位面的根基，所以几乎没有任何方法能把他彻底消灭，而他又非常特立独行，号称永远沉默的法哈路，从不开口说话，非常冷酷的样子，因此在四百年后人气非常之高。
“躲好！”
道格皱着眉头呵斥了菲菲安一声，把她的小脑袋再次按了回去，然后转头朝着法哈路，等待他的回答。
‘无法描述，即将出现’
法哈路的回答却非常模糊，根本等于没说。
“那‘决定未来的那一刻’又是什么时候？”
道格沉声追问。
‘即将到来’
法哈路回复的很快，然而依然是这种毫无价值的回答。
“你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的话？”
道格露出不满的神色，法哈路显然在谋划什么，然而他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所谓的两个回答却都没有丝毫用处，让道格有种被耍的感觉。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忽然静止了一瞬，随后沉静厚重的死亡神力骤然淹没了周围数公里的范围，道格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突然从风平浪静的海面抛入了最深的海底，无法形容的庞大压力将周围的一切瞬间压碎，无论是利纳克斯的神术还是菲菲安的防护魔法都毫无抵抗力地化成最基本的元素和能量，消散在空间之中——现场唯一还剩下的，就只有法哈路编织的那片布料和道格留在空中没有触发的守恒神力构成的吸能结构。
另外，在利纳克斯阴影遮挡下无声翻动的愚者之书也丝毫无损，诡异的神力光辉依然在上面流转不停。
没等道格这边的三个人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这庞大的神力又缓缓地退去了，一切仿佛又恢复到刚才的样子——然而附近的一切生命其实已经在刚才这一瞬间化作最原始的灵魂之水，周围的森林变成了一个以他们为圆心的、名副其实的死亡区域。
‘我，非是乞求’
黑色的光辉在那条布料上闪过，构成了新的文字，法哈路依旧是淡漠沉默的外表，但如深渊般庞大沉重的死亡神力，已经明白无误地宣示了他的心情。
“……”
道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内心的不安和生命受到威胁的愤怒。先前他被法哈路主动示好的举动影响了，心态下意识地有些轻视和随意，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一个从本位面诞生以来就一直存在、并且延续至今的古神究竟是什么概念，怹甚至比脚下的大陆更加古老，这样一个存在的实力，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和对方正面抗衡根本毫无可能，必须用更加慎重和认真的态度来对待。
利纳克斯表情凝重地看着重新收敛了神力的法哈路，和道格一样心情复杂。如果说道格被法哈路的态度误导了，那么他也同样是被卓尔根的‘示好’迷惑了，对这些古老的存在产生了一丝轻视……看来，计划有必要调整，特别是派去内沃拜科大沼泽开拓建国的几条巨龙，必须要注意控制他们的参与程度……
“我的终端！”
菲菲安清脆的尖叫打破了对峙的场面，少女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终端由于正在施法的原因已经被死亡神力彻底分解，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天啊，那里面有很多她宝贵的记录啊！
然而望着一身神力如深渊般可怕的法哈路，她也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也没办法‘讨回公道’……
“呜……”
知道此刻情势紧张，少女瘪着嘴，死死地揪住道格后背的衣服，强忍着没掉下泪来，然而一双大眼睛已经水气盈盈了。
“啧……”
道格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看样子这件事情过去之后，自己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得安宁了，“好吧，我接受。”
他对法哈路点点头。现在的形势，就好像之前在希安‘干夜活’的时候接到大人物的委托一样，这场莫名其妙的‘交易’是不接受不行了，他也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
至于神祗的自尊和面子……现在的守恒之神大人暂时还没那个自觉。
‘在那时刻到来之前，’
法哈路的布料上再次显示出了文字，利纳克斯接过了菲菲安的工作，在道格的耳边低语着翻译。死亡神力再次涌动，布料的下半部分开始重新抽丝编织，最终变成了三个指环一样的饰品，一排古老的花纹般的神文在上面缠绕着，显示出了它们的名字——
拉特尼尔、奥萨尼尔、默纳尼尔。
‘使用我的力量’
法哈路没什么动作，三枚编织指环和带着文字的剩下半截布料就缓缓地飞向道格，在他面前静静地悬浮，随后周围的死亡神力像是溶解在空气中一样开始变淡消散，而法哈路的黑袍也微微波动，看起来，这位古老的神祗准备离开了。
“在‘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你还是会保持沉默吗？这样有点不方便，你能看到我对这些文字并不是……很熟悉，如果耽误了‘机会’……”
道格眯着眼看着眼前的半截布料，对法哈路开口。他其实不在乎看不看得懂，这只是为了试探一下，那个所谓的‘机会’到底是什么性质。
‘我，不可言语’
法哈路转过身去，身躯瞬间化成无数细微的灰色尘埃，散落一地，和原本地上的圆圈融为了一体，半截布料上黑色光芒流转，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他们在听’
……
死亡神域。
静谧空旷的宏大黑色殿堂里，法哈路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灵魂之池旁，沉默地注视着镜面般平静的池水，低垂着头颅，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于他来说，这世上或许有暂时的欺瞒，却绝对没有永久的秘密。死亡是自生命诞生以来就一直与之相伴的永恒之力，无论正义或者邪恶，死亡都是一视同仁；无论强大还是弱小，死亡也仍然同样对待。一旦灵魂融入幽静纯黑的池水重归混沌，在法哈路沉默的注视下，这世上就没有了能够骗过他的阴谋——道格以为自己那些执行灰蜥蜴计划的沉睡之囚信徒死亡之后灵魂已经彻底破碎不会泄露秘密，却不知道对于法哈路来说，任何曾经写在灵魂中的信息都有无法抹除的痕迹，区别只是拼砌灵魂碎片需要的时间长短。
伸出手去，法哈路从灵魂之池里牵出一滴池水，静静地审视着里面有关黑暗属地众神的消息。和卓尔根一样，上一次的‘机会’他只是冷眼旁观没有参与，但这次，规则的悄然改变，让他淡漠到近乎枯寂的心灵也出现了波动，前所未有地降临了凡间，等待着黑暗属地的众神们发动‘那个时刻’，甚至自诞生以来头一次地，做出了‘示好’的举动……
但是，真的有机会吗？
法哈路沉默地松开手，让那滴灵魂之水重归池中，细微的水滴在镜子一样的池面上带起了小小的涟漪，然而当它平静下来的时候，却倒映出了一个陌生的影子。
灵魂之主霍地抬头，就看到在灵魂之池的边沿，一个人类少年形态的身影正毫不在乎地蹲踞在完全由死亡神力构筑的池沿上，手里还拿着一只看上去刚刚烤好的不知名动物的后腿。
“嗨，”
少年扬了扬空着的一只手，“你这个鬼地方终于有访客了，惊喜嘛？”
法哈路没有回话，手指轻抬，原本平静如镜的灵魂之池突然之间毫无过渡地变成了席卷整个殿堂的黑色洪流，最原始的灵魂本质瞬间淹没了一切，任何有灵魂的存在都将在这里面被同化成灵魂之水，彻底溶解在池子里。
“噗！”
菲欧吐出一小根骨刺，抬手抹了抹油嘴，仿佛刚才淹没一切的池水根本没出现，“你知道吗，对于一个仓库看守来说，你刚才犯下了两个错误。”
他用力撕下一条肉筋，大口地咀嚼着，眼睛眯了起来，狠狠地盯着法哈路，“第一，你对我的存在造成了威胁——”
嘭！
沉闷的撞击声在宏大静寂的殿堂里回荡，从来都高高在上、隐然凌驾于诸神之上的灵魂之主法哈路整个头部都被突如其来的一拳砸入了地面之下，原来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碎石坑，所有的神力、规则都仿佛不存在一样，毫无作用。
“第二，你让她哭了——”
少年踩在法哈路的神躯之上，晃了一下胳膊，把剩下的后腿肉一撸到底，骨头随手一丢，然后再次扬起了拳头——
嘭！
整个坑底连同法哈路的神躯，再次下沉了十几米，范围也扩大了一倍，少年的面孔狰狞扭曲，隐约和暴怒时的道格有七分相似，五彩的光辉在他皮肤之下璀璨地闪烁着，从他口中发出的话语已经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如同从无限远处传来，庞大而威严，带着仿佛震荡了整个位面的混响——
“在这个位面，没有谁可以伤害她——”
嘭！
“没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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