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大师风度
是夜,卢植推开房门,望着郭松的房间。握紧了佩剑,眼神流离不定。思忖道:“此子如此年纪便通晓经典,假以时日必为天下大宗。前有郑玄,后有郭松,吾名不显矣。与士大夫共天下乃托古改制之论,若能成功,必与董仲舒齐名,名垂青史,万世敬仰。”
下定决心,卢植快步穿过走廊,来到郭松房门前,却瞧见拐角处的小房间里王壮正倚着斧子盾牌打瞌睡。偏房墙角下一个小窝,趴着一条小狗,正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唉!”被这么一打断,卢植的这口气也泄了。他本来就是正人君子,作风正派,性格刚毅,这种暗算偷袭的事情,原本就是违逆本心的。只是方才一口狠劲上来了,冲昏了头而已。现在发现自己的举动被看见了,自然不敢再动。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者?”卢植一声长叹,握剑的手也放松了下来。想起了当年郑玄在马融门下求学,大成之后告辞回家,传闻中马融担心自己的学术流传到关东,郑玄取代自己天下大宗的地位,便派人暗杀,幸亏郑玄精通占卜,才逃出生天,有了今日的“天下所宗”。
这种毫无实据的事情,无论马融还是在郑玄都未回应过的谣言,前后不过几十年,便已经广为流传,成为马融的污点之一。自己今天若是真的杀了郭松,将其学说据为己有,怎么可能堵得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今日所思所想,他日也当流传草野,为天下耻笑。”卢植摇头叹息,快步转身离去。唤醒自己的仆役,驱赶着马车匆忙离开了西柏亭。
郭松站在门后,握着慎独剑的手也放松下来,微笑道:“能悬崖勒马,无愧于一代宗师。”
人不怕犯错,更不怕有危险的念头。犯了错能纠正,念头能及时止住,就已经是能人所不能,堪称君子之风了。
郭松自读书求学,到教书育人十余年,深知“知错能改”四个字,是无数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触碰的天花板。“一错再错”才是大部分人一路走到底的选择。
推开房门,抱起小白,笑吟吟的说:“看来咱们的耳朵都很灵敏啊,一点点动静都听得到。”
小白嘟囔着,根本不想理他,闭上眼睛就在他怀里睡着。郭松便抱着他坐在房门口,眺望着远方冉冉升起的旭日。
毋极县,青楼内。琴儿正对镜贴花黄,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子推开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盘子,里头放着胭脂盒。
“琴儿姐姐,这是今天的胭脂。”
“放着吧。”琴儿露出一个微笑,问道:“你是新来的?”
女孩点点头,道:“我叫丫丫,今年五岁了,来这里一个月了。”
琴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声,问道:“你爹娘呢?”
丫丫道:“他们不要我了。”
“过来,让姐姐抱抱。”琴儿一时心软,将她抱在怀里,安慰了几句。道:“遇到事情要激灵点,可别犯傻,活着最重要。”
丫丫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姐姐是个好人。”
“下去吧。”琴儿将一盒胭脂送给她,道:“就当留个纪念。”
丫丫问:“姐姐要去哪?”
“我要赎身了。”琴儿收拾妥当,拿着钱,对丫丫道:“我的东西帮我看一下,我去去就回。”
丫丫点点头,“好。”
琴儿走了,丫丫拿着胭脂盒,好奇的端详着上面的花纹,她生在苦寒之家,哪里见过做工如此精细的东西?不由得看的入了迷。
外头传来了喧闹,还有一些龟公的叫喊声,她也没有在意,她才来,不清楚情况,而且也非常惧怕那些凶神恶煞的龟公,下意识的避开去。
等了老久,丫丫觉得肚子有点饿了,看到桌子上摆着一些甜点,想要伸手去拿,却又缩了回去,“这是姐姐的东西,姐姐没同意,不能吃。”
丫丫的眼神被食物所吸引,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喃喃自语,“琴儿姐姐怎么还没回来?”
“嗯……”丫丫实在嘴馋不过,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等了姐姐这么久,吃点东西应该不碍事的。姐姐那么好,不会骂我的。”
丫丫拿了一小块甜点吃下,满脸都是陶醉和满足,“好好吃!”
“你怎么在这?”老鸨在龟公的护卫下猛地推开了门,凶神恶煞的瞪着她。
吓得丫丫赶紧擦了擦手,战战兢兢地解释道:“琴儿姐姐要我帮她看着一下东西,我就在这里等她,她一直没回来。”
老鸨铁青着脸,道:“她不会回来了。滚出去!”
丫丫心里觉得很奇怪,可她不敢反抗老鸨,赶紧一路小跑出来了。看到其他人一切如常,她也赶紧往后院走,去干自己的事情,“琴儿姐姐真是的,不回来了也要说一声啊。”
“啊!”丫丫突然脚底打滑,低头一看,腥味扑鼻而来,“谁在这里杀鸡啊?血都没洗干净!小心妈妈打死你们!”
喊了一句,却并没有人回应她,丫丫也不想管那些闲事,自觉倒霉,便低头走了。
西柏亭,郭松被禁锢在家十日有余,每天就读书、泡茶,倒也清闲。只是对于了解历史的他来说,这种平静反倒让他焦躁。
经学的研究其实研究不出个鸟来。在现代的唯物哲学体系下,儒家的哲学是非常浅显脆弱的,发展了几千年,也没有抓住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留下的都不过是些“经验之谈”,未能超脱出来,站在高处剖析。
只是在这个时代,郭松不能贩卖现代哲学。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以汉末的客观条件来说,唯物主义哲学,是找不到市场的。
研究经学,在儒家的哲学体系下引领这个时代的思想,才是“因地制宜”的好方法。
郭松自嘲了一句,“这也算是‘客观唯物’吧。”
卢植的事情给他提了个醒,宋代的“与士大夫共天下”在汉末是有充分市场的,甚至可能是文官们热切期盼的。
这一套话语体系,早就被现代的学者研究烂了,从晦涩的论文,到幽默的科普,各种方式演绎过,根本没啥难度。
花费了几天功夫,郭松整出了一篇“论文”,题名为“为政”。最难的地方,在于将洋洋洒洒上万字的白话文,转化为寥寥数百字的文言文。确保一个竹简就能记录全,这样才便于传播和流传。
“这就是社会存在啊……”没有活字印刷术、白纸,数万字的书籍根本流传不起来,思想的传播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哲学书可不比史书。《史记》再长,也有国家图书馆保存,历朝历代都必须拨款保护,因为它记载的是一个民族客观发生过的事情,族存则史存。哲学思想,没能产生巨大的影响力,那就无人问津,说不定几千年后,能够被考古发掘,由后人在社交媒体上夸赞几句“老祖宗威武”而已。
将文章誊抄了五份,交给王壮,“把它分别寄给涿郡卢植、高密郑玄、吴会蔡邕三人,另外两份发往雒阳的兰台和东观。这是地址。”
“好。”
“稍等,顺便,去一趟毋极县,我母亲待过的青楼问问,有位琴儿姑娘失约了。”
“好。”
王壮骑着自己的瘦马,扛着盾牌和斧子,便去县城寄信。王虎今天也不在,和村里其他小孩子玩去了。阿桑一边哼唱着郭松教她的曲子,一边缝制着衣裳。
“平静的生活。”郭松搓搓手,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露出微笑。
中午,郭松正在指点阿桑做菜——酸菜鱼。
“这个鱼片要切薄一点,再薄一点。”
“好好。”阿桑简直受不了他,不满道:“别废话了,我来就行。”
“得嘞。酸菜放足点。”郭松只好先出来。王虎这会儿也回来吃饭了,满头大汗的。“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王虎看了一眼厨房,抱怨道:“又吃鱼啊!”
郭松无奈道:“这大冬天的,除了大头菜,可不就只有鱼么?”
“郭松!!!”外头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不像是熟人。对方的声音很急,还喘着气,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郭松揣着手,一幅老大叔的姿态,慢悠悠地走出房间。看到一个骑着老马的十七八岁女孩子,眉宇间有几分熟悉。她皮肤晒的比较黑,门牙缺了一块,五官亦显得粗狂,显然她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
“在下西柏亭郭松,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女孩看着他,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痴痴呆呆地,良久,才缓声说:“童无衣。”
“无衣?”郭松大为惊讶,要知道,十三年前见她时,她还是那么个明媚伶俐的女孩,可现在他眼前站的,是一个衣衫褴褛,饱经风霜,眼神中却无半点可爱的女子。
连忙上前问,“发生什么事了?”
童无衣正要回答,王虎跑出来,大声喊,“夫子,吃饭啦!!!”
童无衣被噎住了,郭松不由得哑然失笑,指了指厨房,道:“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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