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劝慰墨以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不承想却是气运上佳,不偏不倚正落在苦修弟子晨间扫起的雪堆之上。
雪堆墩厚松软,高空坠落强大冲击力令穆禾直栽入雪堆最底层,溅起雪污又碎落一地,倒也不知是那个苦修弟子命舛,以一日劳作成果被毁,保了穆禾一命。
落入雪堆之中的穆禾,很快便被倾塌而下积雪淹没,厚重积雪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且表面上结了冰碴的雪渣直往他领口里钻,他一个猛子起身跳出雪堆,立于平地之上不停跳跃抖动,掸尽身上污雪。
他喘着粗气,瞅了眼被自己砸出一个深坑的雪堆,又见其旁乃是悬崖峭壁,那铁剑也不知踪影,想多是掉落崖下。
穆禾抚胸顺气,暗道一声好险,方才若非自己临危不乱即使断了足下破体内力,此刻与那铁剑一并落入崖下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他站立原地许久,方定心神。
环顾四下,见此地人迹罕至,正路上新落的一层薄雪,竟连脚步也不见一二。
时值正午,本应是舒华派一日中最热闹的时辰,可这地方却静的出奇,除却寒风吹拂起的哨子,便唯剩自己粗重的喘吸声。
不远处立一巨石,算这地界最高之处,穆禾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石旁,顺着巨石坑洼攀爬而上,立于石身眺望,私心里想着弄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登高望远,方瞧清远方一上坡路尽头,薄雾见隐约可见一山洞。洞口立有二黑影,朦胧不清,望其身影倒是站立的笔直。
素日里闲聊,常听元礼或云瑶与自己交代,派中后山禁地与舒华楼,门中弟子是不可随意走动的。元离隐也在他修炼伊始为他申述派内规矩时提过,若是擅闯了,免不了要受责罚。
现下他瞅着这地界渺无人烟,又存一山洞着人看守,想来应就是后山禁地所在。
自己不听元离隐劝阻,私自御剑腾飞,险些酿成大错,如今阴差阳错又坠落禁地,这若是让元离隐知道了,必想着他是一路明了目的地御剑而来,蓄意擅闯禁地。
这两桩罪事一并发作,元离隐那‘方丈’还不得将自己杖责到臀烂肉露?
穆禾脑海中浮现出元离隐那冰霜面容皱眉含怒的脸庞,不由打了一哆嗦。
是非不知不宜久留,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穆禾转身欲从巨石上跃下,可忽然巨石背面传出了一男子声音,只‘啧’了一声,再无旁的动静。
可就这一声,吓得本就三魂不见了七魄的穆禾脚下一滑,从巨石上摔了下来。
他头朝地,眼见要落下,身子却被一股力量束缚住,悬在了半空,而后缓缓落地,毫发无损。
穆禾心中欣喜,也不知今日是走了什么好运,总能化险为夷。
可唇齿露笑,冷不丁向身后瞟了一眼,可就着一眼,令他脸上笑容,逐渐凝固。
这哪里算的上的‘化险为夷’,这真正的‘险’,还在后面。
穆禾回头瞥见,墨以竟倚在石背之上,旁边置着二见了底的酒葫芦,手中还持了一壶。
穆禾忙回身跪地一拜,头也不敢抬起,声音颤抖道:“弟子......弟子元宇,拜见掌门。”
话落半晌,可墨以却并不言语,穆禾低首间嗅到浓烈酒气,这才战战兢兢,缓慢将头抬起,以余光看着墨以面色。
墨以也不看他,自顾持手中酒壶将酒水大口灌入口中。他面颊绯红,应是饮了不少。
“掌门?”穆禾试探性又唤了墨以一声,见他仍不支声回应,心想多半是醉了酒,应也识不得自己。
于是趁他此刻还未清醒,穆禾忙起身欲快步逃离这地界,可谁料他刚转身,还没踏出一步,身后墨以便开了口。
“元宇,你入门迟些,在你眼中,我可算是个无用窝囊的掌门?”
他言语失落寒凉至极,倒比着冬日低温更令人心生寒意。
穆禾止住脚步,一半是因为墨以开了口,一半是因为墨以开口的语气。
在他眼里,墨以一贯稳重。明是非,辩黑白,为人谦和极易亲近,毫无掌门架子,派中诸事亲力亲为,从未见懈怠懒散,
而墨以如此说,想来也是因为派中流言实在传的不堪入耳。
那无用窝囊,多半也是从旁的弟子私下议论事,口中听来的。
那些污言秽语,穆禾也没少听闻。
自他从牵机门回了派中,那日之事便传的沸沸扬扬。众弟子虽面上仍拜他为掌门,可心里却多含着一口怨气。
道他窝囊,皆说那日在牵机门,季孙上阳百般折辱更出手多了三弟子性命,墨以却贪生怕死不为所动,反倒斥责了滋事弟子。
道他无用,乃因夙尘携归元心经叛逃至今已半月有余,墨以倾举派之力寻找仍无果。
可这一片质疑声中,也有支持理解他之人。
殊玄是,元礼是,云瑶是,元离隐是,
穆禾,亦是。
他转过身来,见墨以双目孔洞无神,面无表情,呆滞倚石而坐,所幸逾越了规矩,也不管什么尊卑之分,俯身坐到了墨以身旁。
“掌门以为,何为无用,何又为窝囊?”穆禾露笑,语气轻快,似有意打破墨以沉闷情绪,见他仍不言语,穆禾便自顾解释道:“毫无价值,毫无意义,毫无用处,毫无成效,四者皆无,谓之无用。”
他探了半个身子偏向墨以,凝望其空洞眼神,接言:“元宇以为人之价值所在,皆要看他能否为他人所利用。元宇闻听顾掌门临危之际立你为代掌门,可见掌门是有价值之人。”
“也正是因为掌门继位,方才公正不阿,替元宇寻得真凶,给了元宇手刃弑父凶徒的机会,又洗净元宇嫌疑,更不顾众人反对收留元宇。凡此种种,皆对元宇意义非凡。可见掌门您的存在,意义重大。”
“掌门您继位以来,严惩夙尘元齐,重判不轨弟子,清肃门派邪风,派中再无弟子动荡不安之事,如此治派才能,成效显著,一改派内颓靡之风,怎能算得上毫无用处?”
穆禾长篇大论一番,见墨以眼神渐亮,不似方才那般空洞,遂开口问道:“如此四角齐全,做的滴水不漏,怎有无用一说?至于窝囊,更是无稽之谈。”
“以掌门如今功力,当日若再牵机门与他们动起手来,即使重创不了季孙上阳,也足以保自身毫发无损。可您却隐忍不发,任他折辱,这其中缘由,但凡是有智者皆能洞悉。”
“自己受辱仍委曲求全,只为保得大家平安,无论心中多苦也从不与人诉,抗下众多压力一人暗地消化,如果这些也算是窝囊,那这世上不知何人还可被称为豪杰。”
“你......”墨以唇间微动,持酒壶的手缓缓落下:“我知你好心劝慰我,实情如此我心中有数。”墨以起身,迎面凌冽寒风将他酒意吹散不少:“不过,仍要感谢你与我说上这许多。”
墨以远眺山涧浓雾,沉声道:“这眼前的路生了雾,一时瞧不真切。可我如今身居高位,自知会摔个头破血流,也还是得一往无前的走下去。”
穆禾看着墨以背影,他只比自己年长三岁,但却要成熟稳重的多。
只承受众多,不被旁人理解。哪怕心志再坚强的人,想来那番滋味也是不好受的。
穆禾不知自己方才那番话,有无助益墨以重拾信心,于是冲他渐远去背影喊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还请掌门勿要将派中流言胡语放在心上。”
“从未。”墨以摆手,步履未停,又走出片刻,忽驻足,回首看向穆禾,笑言:“离隐弹指间便可寻到此处,若不想讨罚,还是快些离去。今日我只当未见过你,因醉了酒与这雪景胡话了一番,便罢了。”
要不是墨以提起,穆禾与他一阵叙话,早将元离隐抛在脑后浑忘了。
他躬身仓促冲墨以一拜,而后转身向着禁地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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