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肉
三天后,公主出现在常去的酒吧,这是公主自己的产业,是为逃离繁冗的规矩和众多耳目而在宫外另立的据点之一,酒吧的主人是谁,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多少人,来这里,都抱着一颗一睹公主风采的痴心动机,虽然公主来得并不频繁,而且即使来,也鲜少露脸,但能与公主处于同一屋檐下,就已足以令很多人趋之若鹜了,万一,有偶遇呢?
但是今天,公主却一身常服,慵懒地坐在吧台上,再普通的衣衫,也掩盖不了她那曼妙的身材和绝美的容颜,任谁也不会将她视为普通的顾客,更何况,周围还明晃晃地立着众多保镖,可保镖再多,也阻挡不了酒客们贪婪的眼神。
突然,公主手中的酒杯猝不及防地被夺去,转而被另一只酒杯填补。
“那些都是人间的烟火,不要也罢,尝尝这个。”
幽暗的灯光下,一张英俊到令人咋舌的面孔透到公主面前,那五官精妙得犹如一场传世的歌剧,眉眼皆是故事,不消多言,便能抽动心弦最深处的情恸。
公主听话地抿了口酒,微微一笑:
“也只是不一样的烟火罢了。”
“你心里有事,喝的是闷酒,五蕴不畅自是尝不出意境来,倒便宜了满场的肖小,付了微末的酒钱做门票,却都快把你给看穿了。”
“看就看呐,我还能少块肉不成?”
“可我不乐意,我觉得你被别人看一眼,我的心头便会少块肉!心痛了,智便昏了,说不定就会去些地方,让别的女人也来看我,仿佛才显得公平些。”
“你敢,我明天就下令禁足,把你困在你的小厨房里,每天尽派些烧火妈子轮番伺候你。”
“那我岂不是连你都见不到了?”男子面露急色。
“你也会急?我就想看看你急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会把自己剁了,做成汤羹,命人端至你的面前,用这种方式见你最后一面。”
两张绝美的面孔相辉映着,组成一幅本该不属于人间的画。看着公主的脸,男子一阵情动,牵起了她的手。
“走,我们离开这里,有好东西给你看。”
回了王宫,却是来到了男子的小厨房。说是厨房,实则是个带了烹调间的雅室,坐于其间,丝毫不会有庖厨之嫌,却更像是个切磋六艺的风流之所。
不多时,男子郑重地将一个秀丽的花盘端至公主面前,面色凝重地说:
“这块胶原蛋白,比鱼的要好。”
公主有一刹那的愣神,手微颤抖地伸向那块静静躺于秀盘中央白玉般剔透的肉。可手指还未碰到,便触电般缩回。
鱼胶原是最接近人的,比鱼胶原还要好,那是……
男子看出了公主的迟疑,他拿出了一把很小的刀,一看就是平日里剔精细肉的刀子,在肉上划了几道,切成了更小的肉片,如此便更方便入口了。
公主的眉头却皱的更紧了,不错,是她让男子为她烹制这不伦之物,可当这东西真的摆到她面前时,心里却仿佛有千里屏障。
“是什么味道?”公主理所应当地认为厨师应在食物入盘前尝试过味道,即便是人肉也不例外。
“我按着乳猪的方式烹制的,步骤早已了然于胸,因此并未尝过味道。”
“杀生是为罪过,但若本就是被叛死刑的人,从他们身上取肉食之,又有什么过错呢?”
“人不在人的食谱上。”
“文明而已,从道德的角度,不食人的骨血,是为了对人的尊重,对身而为人的尊严的袒护。但如果从吸收效率上而言,无疑同类相食才是最为高效的,因为识别率的提高,能最大程度地降低营养物质在转化过程中的浪费。其实死刑犯被弃尸荒野,骨肉也会被野兽撕咬、被细菌分噬,同样是重新进入大自然的循环,为何就不能以重入人腹的方式呢?”
“野兽和细菌是无差别地取食,不是为了吃人而吃人,它们只是为了维持生存,但人有其他的维生途径,是有选择的,人可以,也有能力用更大的食用量来弥补转化过程中的低效率。”
“虚伪!为了虚妄的道德,给自己设置了一条障碍,放弃最高效的摄取方式,为此却需要食用更多其他物种的肉类来弥补,明明是残害了更多的生命,却美其名曰对人格的尊重和保护,还大言不惭地赋予‘文明’的美称?人的文明,凭什么要让其他物种付出生命的代价?”
“不错,文明独诞生于人类之中,但为什么没有文明的其他动物,也很少会发生同类相食的事件呢?同类相残和相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相残会经常发生,但相食的现象,却极少存在。即便蛇吃蛇是普遍现象,但也只是吃其他种类的蛇而已。所以,人之所以不吃人,文明的束缚当然是一个方面,但更深层的原因,其实早在进化过程中就已经下了定论了。”
“怎么说?”
“因为基因的策略,是不断复制和延续自己。生物本质上,就是基因进化出的生存机器而已,对于生物体而言,个体非此即彼,但对基因而言,他可以同时存在于大量个体中。基因为了保证自己的延续,而为同一物种进化出了无差别的杀戮武器,那么基因肯定不想它创造出的武器最终指向它自己,要知道势均力敌的同类相食的结果就是整个物种的灭绝,那么作为生物体‘寄生虫’的基因也就灭绝了。为防止这种可能性,基因便进化出了阻碍机制,宁可劳其形,让生物体以较低的吸收效率去频繁残害其他物种,也要拼命阻止生物体走捷径。宁要苦劳,不要功劳,因为这功劳,根本要不得。打个比方,公狮为了赢得母狮的青睐,会杀害幼狮,但你知道为什么公狮将幼狮杀死后,面对已到嘴边的肉,却不食用吗?因为阻碍机制在发挥作用,越雷池的代价是可怕的!”
男子一边说,一边为公主调制了一杯佐餐鸡尾酒。
“这酒,名叫‘毒药’!”
“既是毒药,那我不喝。”
“这是同样的道理!”男子由此及彼般指了指那盘诱人的白肉,继续道:“给你举两个例子,你就明白了。第一个,叫‘量子态坍塌’。在你观测微观粒子前,粒子所处的状态是不确定的,只能用波函数来描述它处于各种可能状态的概率,而单个粒子坍缩的概率是极低的,比如质子,必须等待10的16次方秒才能坍缩,那你会很好奇为何如今的世界是客观有质实体,而非虚无缥缈的混沌态?这是因为宏观物体内含有更大数量极的微观粒子,虽然每个粒子的坍塌概率小到忽略不计,但组成了宏观物体后坍塌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了。这便是时间不够,数量来凑的经典例子。第二个例子,某个岛上的猎人在一段时间大量内屠杀灰狼,以至于让鹿群由于缺乏天敌而大量繁殖,却降低了警惕性和运动量,这本对鹿是好事情,可不曾想鹿群内却爆发大规模瘟疫,以至种群数量较以往不升反降。”
“这和同类相食有什么关系?”
“因为时间和数量二者之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鹿群骤增的个体数量,越过阈值,令整个种群坍塌了。很多细菌病毒和不良变异,本是在可控范围内,但捕食者的减少和繁殖的增加,却提高了病毒和变异延续的概率,因为细菌病毒的携带者本该死于猎食者之口,从而令传染终结,而繁殖也本该是有数量上限和时间间隔的。可同类相食,比起狼的减少,会将平衡打破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具尸体可以被几十个同类分食,这就相当于病毒一下子传染了几十号人,也因为同类间识别率高,所以变异基因更易蒙混于食用者体内,从而通过遗传概率延续给下一代,这相当于死者一下子多生了几十个孩子。那这个种群,也就离灭绝不远了。”
公主凑近男子的耳边,耳鬓厮磨道:
“说了这么多,那以后你帮我筛选下基因谱,再烧熟了给我吃不就行了。但烧熟了,营养不会流失吗?是不是体检过后,做成刺身会比较好?”
男子愤懑地推开公主:
“你要的是个屠夫,不是厨子!”
公主觉察到男子没来由的吃醋,也不生气,却暧昧地说:
“我要的,是个艺术家。”
男子一下子抓住公主的手腕: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永远爱你。”
公主的眼神,却一下子黯淡了,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容颜:
“二十几年,这张脸一步步将我推上高处,可突然有朝一日,我却发现,年轻和美貌,竟都是租来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哼!此时才看清,四周早已是悬崖,我已成了美貌的囚徒。”她的手不自觉地滑落至颈部,停留在那道仿佛是伤疤的颈纹上,“我有退路吗?”
说完,公主的心理屏障瞬间崩裂,她义无反顾地转身向桌上的白肉,却猝不及防地被男子一把揽入怀中,只感到两片柔软的唇覆上脖间颈纹的位置,一阵刺痛。
“不准生吃,这是底线。”
第二天清晨,公主坐于镜前,黑发如瀑,那本该是颈纹的地方,此时却只留一抹妩媚的红痕,她静静抚摸着那枚娇蕾,似是有无尽的回味。
一位侍女上前,屈膝礼后将一个秀盘呈于公主面前:
“殿下,武威君原话说‘如此珍馐,当恰时食用,清晨为上。”
公主拾起秀盘内的精致银叉,优雅地汲肉入口,面色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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