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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壑


  郢都北门是面色深沉的妫景带着十艘卒翼战舟出航,三头凤旗之下,战舟上全是誉士或者精锐甲士;南门的飞讯杆也不断挥动,召熊荆紧急回郢的飞讯往南而去,一日千里。

  开春不久,顺着去年开通的郢芦运河,熊荆就乘着卒翼战舟出郢都而至长江,他没有顺江而下,而是逆水先去了九江。九江形如其名,长江在北面的彭蠡泽分成九道江水过境,站在南面江岸望去,却见江水浩浩荡荡东去,一望无际。

  九江如此,江之南便是由南而北汇入长江的赣水,赣水两侧则是正在开垦的平原。在此开垦的不但有氏族,还有誉士。趁着时节,农人正在平整刚刚开垦的新地,种上水稻或者粟米。

  这个时代,水稻的产量远逊于粟,甚至还不如麦。它的产量只有麦的三分之二,要到两汉之后的魏晋,水稻的产量才与麦齐平,要到之后的隋唐,水稻的产量才超过麦(1.5倍),要到宋朝,水稻的产量才是麦的两倍。

  这是稻与麦之间产量的对比,莠尹孙余当然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他现在只能如实相告熊荆水稻产量很低。稻与麦如此,麦与粟产量也有一个差距。正常情况下,麦的产量也只有粟产量的三分之二——熊荆本来想磨面粉烤面包的,起先是水磨不够,现在听说麦的产量只有粟的三分之二,也就歇了这个心思。面包再好吃,吃不饱又能奈何?

  前年冬天抢了秦国一把,去年太一神庇佑,天下竟然大旱,秦国六月才下雨,有些地方是八月方雨,于是粟米的价格猛涨。他三十钱一石收进来的一千二百万石粟涨到了八十钱。卖出六百万石粟之后,他大概赚了六百万石,再加上当初分战利品时分到的三百二十万石,他一共有九百万多万石粟米。

  可惜,九百多万石看起来很多,郢都近四十万人口,一年就要吃掉七百多万石粟。敖制之下,各县邑都在大规模屯粮、牟利、买马、造舟、练兵。逼得郢都不得不在鄱阳湖平原也弄了一块地开荒,再不开荒就要吃别人的粟米,出钱不说,脸色还很难看。

  仿若后世领导走马观花的视察,九江这边略作观望后,熊荆又顺水南下直至金陵。金陵只是一个小邑,威王时此处是楚越交界之地,因此筑邑守之。金陵或许是后世重镇,是江淮防线的最大支撑,但却不是一个好的远洋港口,适合的是朱方(今丹徒)。

  朱方在金陵下游一百八十里,它的对岸是广陵,邗沟入江处;沿岸往下一百五十里则是渔浦(今江阴利港镇)。渔浦是江南运河的入江处,这条运河为吴王夫差所开,从吴城往北,过震泽之东而入江;吴城以南,又有勾践开凿的百尺渎,浙江(钱塘江)因此与长江相连。

  南方的货物经江南运河,出渔浦可运往淮水流域或者北方,但因为有胥溪运河(吴城——鸠兹(芜湖))的分流,这条水道并不繁荣。邗沟水道现在也面临着郢芦运河的分流,南方与中原的贸易现在主要转向了郢芦,只有泗水、沂水,齐鲁与江东的贸易才会经过邗沟。

  熊荆现在就在朱方。这座日后必然壮大的城邑现在很小,纵横不过两里,没有内城,只有内院。城内城外加起来也不过一百户人家。朱方是吴地,已经封给了誉士。此处的誉士长熊荆认得,就是那年腊祭就宴时自己去鼎里捞羊腿的壮汉,他无姓无氏,就封后才氏朱,叫朱逐。

  “臣等谒见大王。”朱逐带着朱方其余十四名誉士上到战舟行礼。誉士封的闾很多不足二十五户,但就封于不就封之间,誉士宁愿就封,也不愿每年领两百石的谷禄。

  “免礼。”打量着身前的誉士,从他们的装束中熊荆似乎看出点什么。“看来朱方确实荒敝。”

  十五名誉士除了誉士长朱逐几个封在邑里,其余脸色皆有菜色,一人还抱着只鸭子,两人的靴履全新。甲板上南风抚来,裳下那两双脚没有穿足衣,脚踝则铜色,平日里看来经常跣足。

  “大王,臣不觉朱方荒敝。”一名誉士揖道,“大江池泽皆有渔获,民不饥也。臣等已使人去往齐国,请授养鱼之术。若成,百姓当不愁衣食。”

  “然。大王,臣等已在使人养鹜,这便是臣养的鹜。”抱着鸭子的誉士说道。

  “大善。”熊荆点头表示自己的赞同。誉士就封于闾,带去的不光是礼器书籍,还有先进的生产技术。这是他们传子传孙的地方,不可能不精心打理。“然则,行事之前必要先判定方向,不然就是南辕北辙。不佞以为,朱方之利不再农而在商。”

  “在商?”众誉士困惑,朱逐揖道:“大王,臣等皆不懂经商。”

  “租地总会吧?”熊荆笑问。“二十大亩地租一金,可否?”

  “一金?!”誉士们傻了眼,二十大亩地一年产粟不及百石,哪能卖到一金的天价。

  “然。”熊荆收敛了笑容,“若你等愿意,今日起便可与航运公司签约相盟,航运公司在此出钱建港,你等出地,五百大亩一年可得二十五金,可否?”

  “臣……”抱鸭子的誉士想说愿意,回头看向其他人,又忍了下去。

  “大王厚待臣等,无功不受禄,臣不敢受。”朱逐带头行礼,他以为熊荆是来恩赐的。

  “此非厚待,此乃生意。”熊荆苦笑。朱方的价值远不及二十五金,只是因为将来的战争,这里的定位只是临时性港口,杭州才是最终大港,所以不能大肆建设。“明日一早,少司命号、湘夫人好就将启程行往大海……”

  “大王不可!”诸人一听更不得了,朱逐道:“大海之上年年有飓风,海舟虽大,亦不耐风浪,臣请大王勿要亲去。”

  “臣请大王勿要亲去。”诸誉士齐呼。他们并不是吴人,对海洋有一种天生的惧怕。

  “三月并无飓风。”熊荆不得不做了一个解释。“且海舟之所以是海舟,就是不畏风浪。你等若是不信,可登舟一观。”

  少司命号、湘夫人号几天前就已在朱方落锚停靠,再之前两艘海舟顺着北风去了会稽,南风时节又从会稽郡返航,到朱方与南下的熊荆会合。

  第一期航校学员教材内容已经讲完,余下是漫长的实习期,第二期航校学员去年九月已经入校。当然,仅靠航校一期生操作两艘海舟是不够的,他们太过年轻,没有成年人的决断,也没有足够的经验,所以舟师里的越人又被抽调到了海舟。

  海舟去年经过朱方南下会稽誉士们都知道,开春后从会稽郡返回他们也知道,朱逐早就登舟参观过,然而他什么也不看懂,心里对能进入大海的舟人敬佩不已。大王要出海就不同了,大王身份尊贵,这可不是齐王那般沿海划行,一有风浪可以靠岸,这是出海,进入大海深处。

  “若大王真欲出海,臣护卫之。”朱逐朗声道。跟着他,别的誉士也如此喊道。

  “可舟上没有床铺啊。”熊荆明白他们的忠心,然而一百多吨的少司命级装满了给养,并没有空余太多位置。“你们选出两人吧,一艘安排一人。”熊荆最后道。

  “大王,庄子曾言: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右史念出庄子里谆芒与苑风的对话,谆芒想到东海游于大壑,路遇苑风。

  之后右史又道:“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弦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大王真欲去大壑?几时得归?”

  “大壑?”熊荆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他大约能猜到大壑是指什么,笑答道:“庄子等人道听途说罢了,大壑非其所述。”

  “请大王相告。”说到天下,熊荆求救左右二史,可说到海外,那左右二世则要向熊荆求教。大壑在他们看来是地陷,全天下的水都流入这道茫无边际的地陷,怎么填也填不满。

  “大壑者,当是黑潮。”熊荆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此潮从南方来,经渤海之东北上,宽三四百里,流速或有数节。普通舟楫遇见黑潮,无法横过,只能顺流而行,或调转头而回。

  黑潮色黑,与普通海水分界处更是明显。古人不懂,见水色黑以为是大壑。”

  “真是如此?”左右二史大壑没见过,黑潮也没见过,不知道该相信古人还是熊荆。

  “明日出海,数日之内便可至大壑,见了就知道了。”熊荆笑道,对此不再做解释。黑潮是东亚海域一条重要航道,除了航校的巫觋,他并不想太多人知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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