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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竟陵


  绵绵细雨很快变成倾盆暴雨,东西长四百多里、南北宽两百余里的云梦泽一夜之间变成了湖泊。楚军长江‘S’形的上弯处出发,到竟陵行程不超过两百三十里,然而一入云梦,早前做好的路标大多不见,本来一夜可至的竟陵到早上还不见任何踪影。如果不是楚军有磁罗盘,恐怕此时已经分不出东西南北了。

  早上雨势稍停,然后又下,卒翼战舟上的熊荆一脸愁云。迷路他以为只会在海上发生,没想到进入长宽不过几百里的云梦泽也会迷路。

  “大王勿忧,臣已命舟楫四处探寻。”庄无地愁容更甚,大军迷路,这是他军司马的责任。

  “禀告大王,”一艘大翼急急而来,“我军过矣!”

  “过矣?”战舟上站的是巫觋横,草原上他导航极准,所以这次也随军。熊荆看着他蓦然回望身后,身后什么也不没有,只有白茫茫一片水泽和浩浩荡荡的舟队。

  “我军已过竟陵纬度。”巫觋横的话只有熊荆能听懂。竟陵的纬度早有记录,用太阳石和六分仪可测量出此时舟队所在的纬度,可得到误差大约数公里左右的结果。

  “已过几何?”熊荆连忙追问,现在看来能确定方位的只有纬度了。

  “已过十二角秒,五十三里。”巫觋横说出的数字无人敢信,居然越过竟陵五十三里。

  “不可能。”东城师师长养虺连连摇头。“偏差五十三里之多,我师士卒……”

  “我军在何处?”熊荆没搭理他,而是看向庄无地。

  “当在……”竟陵附近的地图庄无地烂熟于心,冒汗的同时他终于想起一种可能,也是唯一一种可能。“我军当在扬水、竟陵泽之上。”

  春秋时期云梦泽非常大,到了战国因为人工开垦遂缩小成三块:一块是汉水、旧郢——竟陵运河以南与长江的相夹之地;另外一块则汉水以北,与安陆以南相夹之地;最后一块是旧郢——竟陵运河以及运河以北的竟陵泽,三块当中以长江第一块最大。

  战舟越过竟陵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到了运河以北的竟陵泽,不然水路根本不可能越过竟陵。而水泽之间存在的陆地很可能因为暴雨被淹没了,如此全军才能到了运河以北。

  “竟陵在东南。”方向是最重要的,里程倒在其次,而且六分仪本来就有数海里的误差。

  “急令,转向东南!”养虺不敢怠慢,急忙战舟转向。

  “急令,转向东南!”雨势稍歇,数里内已能视物,令旗挥舞下,数百艘战舟陆续转向东南。

  *

  竟陵最早的城邑是郧,这个郧是安陆的郧国灭亡后迁其公室的结果,确切的说是郧城、或者郧乡。吴楚之战中,竟陵郧城大破,担心再战的郧人往西北迁到了后世的郧县。后世的郧县在春秋时是绞国,楚武王时屈瑕率师于蒲骚大败随、绞、州、蓼、郧诸国联军。郧国战败,一部分郧师跟着绞军退到绞地,于是有后世的郧县、郧关。

  郧人离开竟陵时,楚庄王时期建设的旧郢——竟陵运河凿通已有一百多年,作为南北、东西水路的要冲,城邑的繁华不下鄢、郢。白起拔郢后,鄢、郢、竟陵、鄀、卢……,汉水一线的重要城邑迁走了城内的楚人,迁入赦免的秦国罪人。

  四十多年过去,以前卑贱的罪人成了繁华城邑的城民。富饶的江汉平原,又处于重要的贸易节点,占据楚人田宅的罪人只要不是太懒,以前的菜色和寒酸早就消失不见,吃穿用度也渐渐讲究,唯有一口秦腔改变不了也不去改变——在满是楚音的南郡操一口标准的关中秦腔,这是是旧黔首身份的象征。

  阴雨绵绵的清晨,一到开门时间,竟陵城城门便是大开,不过多是出城的人少有入城的人。这也没什么奇怪,昨日中午起便天降暴雨,路上的商旅躲雨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冒雨赶路?最少也要到中午时分才会有商旅陆续入城投宿就食。

  县令陆喜很早就起来。年仅三十三岁的他成了竟陵县的县令,这在旁人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尤其是他的名字曾被丞相熊启提起,说是此人年少有为,可堪大用,然则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所以他还要多在地方上历练,很快,他就做了竟陵县令。

  人生太多变换,即便已过去了八年,陆喜想起这一切依然感叹。除了不时想起救他的楚军司马彭宗,他还想起几句话就说服他的知彼司侯谍,当时两人的对话非常简略,只有数句:

  “灵柩入墓时,可否抛草马于灵柩之上?”侯谍是这么问的。

  “何谓?”陆喜当时很吃惊,他不是没听清,而是很诧异。

  “然否?”侯谍再问,一双眼睛直看着他。

  “然。”父亲灵柩入墓时,陆喜亲自抛洒草马在他的灵柩上。

  “你非楚人,更非秦人,你是陆浑戎人之后。抛草马于灵柩乃殉马陪葬之俗。”侯谍道。

  本就没有什么家事的陆喜原以为自己是个秦人,后来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楚人。知彼司侯谍几句话就颠覆了他是楚人的想象,他不是秦人也不是楚人,而是个戎人。

  秦地很难看到简牍,陆喜后来才得知陆浑戎本建有陆浑国,大约两百年前陆浑被晋国所灭,陆浑之君带着残余士卒奔至楚国,楚平王将他安置在旧郧国,旧郧国始称安陆。

  陆喜站在廊檐下看着檐外的雨丝出神,还没有到上衙的时间,身后打伞的仆人一声不响,就在他身后静静站着。等听到县衙里梆子声响,他才快步从后门入衙,这时候县丞、县尉、各曹、诸吏全都到齐。

  “敬告上官,郡府前日来讯所言郡卒今日或至竟陵。”县尉甲揖礼后说起今日的大事:沿汉水南下的郡卒要路经竟陵,这是数日前通知过的事情。

  “粮秣足否?”陆喜说话时中气不足。郡卒南下的消息他一收到就传出去了,他一直在等楚军,希望楚军能先于郡卒到达竟陵,没想到郡卒到了,楚军仍然还未到。

  “粮秣早已备足。”库曹揖告道。“郡卒不过留宿一日,所耗粮秣不多。”

  “郡守昨日有命,言竟陵乃南郡咽喉之地,郡卒来时勿要细验令符,无令符者不得入城。”为吏之人细致,这几日思考良多的陆喜无中生有的捏造出一道郡守之命,各曹诸吏真以为郡守下了令命,一时不疑有他。

  很快他担心的事情就来了。临近中午时,县吏禀告郡卒前锋已抵达东门,却因令符还在后方,无法入城。这时候城头忽然鼓响,县尉甲奔下城墙急告荆人来袭。

  旧郢——竟陵运河在竟陵之南与汉水相汇,竟陵又在汉水西面。虽然战舟可以通至竟陵南门,但驶出大泽后,楚军骑兵便弃舟登岸,直奔二十多里外的竟陵。项超已返回项师,妫景率骑一师和重骑归属北线楚军,现在冲向竟陵城的只是弃疾踵的骑三师。

  千名骑兵疾驰而至,楚字大旗在细雨里迎风招展,城头的秦卒顿时吓破了胆,示警的鼓声响彻全城。县令府里,县尉甲一冲进来就大叫道:“请准郡卒入城。”

  “郡卒令符不见,不可入城!”吏曹也急道。

  “郡卒乃我秦卒,岂能有假!”尉曹甲大怒,带兵的五百主他见过,不可能有假。

  “是秦卒亦不可。”吏曹道。“为何两军来得如此之巧?此当有诈。请官长速起吊桥。”

  城上一敲鼓、一喊荆人来袭,门卒就疯了一样拼命关门,铜钉上全忘了摸泥,城门外只丢下千余名郡卒。现在吏曹建议将吊桥吊起,那些郡卒就要被赶出护城河外。

  县尉甲再也忍不住了,他指着吏曹骂道:“此荆人之侯也。来人!速将其……”

  “放肆!”陆喜大喝。“来卒不见令符,荆人又至,彼等岂可入城?”

  “此乃荆人之侯,上官为何……”县尉甲手指指向了陆喜。

  “为稳妥计,当起吊桥。”陆喜看向他也看向其余各曹,“若郡府治罪,本府一人之过。”

  各曹诸吏听见陆喜要一人承担,当即松了口气,县尉甲还想再言,却见吏曹和县令目光交错。他心中有所警觉,但不明说,只匆匆告辞出去安排防务。竟陵毕竟是坚城,他不相信凭几千楚军就能拔下。等楚军退了,他必要上书郡尉,以告吏曹、县令通敌之罪。

  城门外的吊桥缓缓吊起,护城河外的郡卒破口骂声。咒骂是没有用的,更大的危机随之而来——千名楚军骑兵绕过竟陵城,忽然出现在他们南面。千余人不过是郡卒前锋,大军还在两里之后,不能入城又来不及与后方大军汇合,郡卒只能在一片慌乱中列阵。

  城上的县尉甲看到这一幕眼睛几乎要迸出来,谁知让他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那些楚军骑士只是掠过这千余名阵列不整的郡卒,快速向两里外正在列阵的郡卒大军冲去。一时间他有些恍惚,难道说,城下这千人真的是荆人假扮的郡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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