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三思
从楚王出征,整个王宫便冷清下来,特别是西面的若英宫,即便进食也不闻钟乐。整个宫殿寂静无声,唯有秋风吹过高堂、黄叶飘落于馆榭,才有那么几分萧肃的声响。然而这一天的中午,若英宫响起了筑音,一个清婉的女声和着筑音正在唱《楚茨》: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
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
时值九月,马上秋收,《楚茨》正是一首丰收祭歌。从清除野地里楚楚浓密的茨(蒺藜)和荆棘、种下黍稷,到黍稷之苗整齐茂盛,再到丰收时谷物堆满粮仓围庾,最后酿酒作食、祭祀祖先,说的都是农家收获之喜。但与楚宫女伶不同的是,歌声带着些些赵音,筑的曲调,也是燕赵风味。
“孩儿拜见母后,母后安否?”筑音中熊荆来给赵妃问安,他看到姐姐芈璊也在,正与赵妃静听女伶弹曲低歌。
“这是如何?母亲不是斋戒了吗?”问过赵妃,熊荆便挤到芈璊那席。虽说按礼男女不同席,可楚国不同中国,至今保留着男女同席之俗。
“母后优思,我便自宫外请来赵国伶人芕月……”歌还在唱,芈璊话说的很小声。楚王出宫后,趁母亲斋戒,不甘寂寞的她又偷跑出宫,那一日在西城听闻筑音,认识了芕月。
“赵国伶人?”赵国伶人列国闻名,熊荆不由看了弹筑的芕月一眼,确实是个美人。
“就是芕月,她因击筑而名满女市。可惜得了肺疾,被一个妫姓公子赎了身,”芈璊附在熊荆耳边,话说的熊荆耳朵发痒。“我把父王的药给她饮了……”
心疾是遗传之症,阿司匹林又是万能药,医尹给王族人人都备下了一份。芈璊把药给谁熊荆没多想,他这几天想的全是赵国出兵之事。秦军毫无意外的占领了沂邑,此时正与增兵中的楚军对持。但楚国可以增兵,秦国也可以增兵。秦国治下人口最少是楚国的三倍,真要来一场长平式的大决战,楚国肯定玩完。
熊荆一心想着前线战事、一心想着赵国能否出兵,并未察觉曲终歌毕后,芕月对他拜了拜、笑了笑退出了中庭——外间有许多关于熊荆的传闻,她也听了不少,今日一见,甚感欣喜。只是她一回到家,等候良久的妫景第一句话便是要她以后勿去王宫。
“公子,为何不能再去王宫?璊公主对月儿有赐药之恩,月儿正要……”芕月的肺疾似有好转的迹象,她当然不知道楚宫神药其实是不值几个钱的柳树皮汁,心里满满的感激。
“哎!”看着怀里的美人,妫景抚了抚她的脸,想说什么最终又叹了口气:“你不要多问,国有战事,宫中必多事端,我恐你有凶险。”
“你阿,”男人说的心不在焉,且又话里有话,芕月会错了意,她笑着道:“大王不在,大子则年幼,你因何担心我被他们……”
“哎呀!”舍不得拍怀里的美人,妫景只好重重拍自己的脑袋,他道:“我再怎么也是郢都的阍者,虽已去职,然昔日我待部下不薄,守城的兵卒小吏依旧认我这个官长。我闻郢都近日或有大事,这段时日你切不可再去王宫了。”
妫景口气严肃,芕月没了笑容,关切问道:“郢都会有何大事?”
“我也不知。”妫景收敛了目光,后看向堂外秋风卷起的落叶,强调道:“反正是大事。”
*
同样的秋风也卷起赵国都城邯郸的落叶,与楚国不同,赵国的秋来的更早、来得更烈,似乎秋风一吹,全城的树叶都黄了。早上开门,院子里、房顶上、街道中,到处落的都是黄叶,秋风吹过,树上唯有几只秋蝉在低低嘶鸣。
“老师,大王见了楚国使臣。”中午时分,鶡冠子端坐于席,铜鼎里烹着一支羊。
“赵王如何说?”鶡冠子神色不变,来赵国已近十日,他早已明了赵国君臣的态度。
“大王……”庞暖苦笑一下。“大王未言出兵,也未言不出兵。”
“哦。”鶡冠子笑了,他总算从赵王的态度中看出些希望。“我何日觐见赵王?”
“明日。”庞暖终于说了一个好消息,可他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消息。“老师,大王刚见完楚国使臣,明日又见你。短短一日,恐不能……”
“秦人伐楚,赵人弹冠,为何?”鶡冠子笑意不减,自问自答。“利所使也。既是为利所使,自可为利所动。不救楚,是利,救楚,亦是利。”
对鶡冠子来说,能见到赵王才是关键。只要见到赵王,才可将胸中所想言与王听。抱着这样的自信,次日赵国早朝,于数百位朝臣的注视中,鶡冠子觐见赵王赵偃。
赵偃是长平之战赵孝成王之子,赵孝成王是胡服骑射赵武灵王之孙。一代雄主,泽及三代,到赵偃已是第四代。赵偃即位有些‘巧’——赵孝成王十年,太子死,改立春平侯为太子,为相邦;十八年春平侯入秦,不得归,三年后,赵孝成王死后,赵偃即位。
赵武灵王时期的贤臣良将,今天全然不在,长寿的廉颇身在楚国。登堂入室,于两侧朝臣中,鶡冠子走的很慢,群臣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群臣。
“鶡冠先生身为赵人,却久居楚国,寡人数请而不归。”赵偃说话了,他脸色晦暗,中气不足。“今日因何而见寡人啊?”
庞暖为赵将,赵偃曾数请鶡冠子不得,今日于正朝言及此事,含义不言自明。鶡冠子早就想好了答案,他故作老迈道:“敬告大王:我老矣,不可为将,大王虽数清,自觉位不敢居、禄不敢受。今日拜见大王,只为数言而已。”
鶡冠子倚老卖老,更念及他楚国太傅的身份,赵偃只能一笑了之,道:“先生请言。”
“我自魏国入赵,路上听人言,有宋之耕田者,其田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宋人得兔而归,大喜,遂不再耕种,日日于田守株而待兔。敢请问大王:宋人之举善否?”鶡冠子以一个故事开头,说完便问向赵偃,眼睛也无礼的看着他。
“宋人之举,自然不善。”赵偃笑道,“先生欲何以教寡人。”
“我不敢言教,只闻秦人伐楚,赵人弹冠振衣而庆,故念及守株待兔之宋人。”鶡冠子长叹,“赵秦,死敌也;赵楚,手足也。秦不攻赵而伐楚,赵享其成而庆之,无义也。
非但无义,亦是无利。赵人之庆,与得兔宋人何异?秦之伐赵,百年不绝,昔赵国之境,在少阳山之西、狐岐山之南;今赵国之土,仅在太行之东。何也?秦之谋,远交而近攻,然三晋连枝,以赵独强,故秦伐韩魏,赵救之,欲得韩魏,必先亡赵,此秦伐赵百年不绝之因也。
楚国地处南乡,虽与秦国接壤,然西有三关之险,北有韩魏之屏,秦国伐却不得其地,灭其国只利魏齐。今之攻伐,名为质子,实为合纵之仇。不论拔城几何、斩首多寡,秦军必将退出楚国,仍伐赵国。赵国不灭,韩魏何得?韩魏不得,何以灭楚一天下?
赵人之庆,实为宋人得兔之喜,殊不知秦寡伐楚,久伐赵,犹如兔少触株而多掩丛。因一日得兔而久弃其耒,乃宋人之愚,因一次不受伐而弃其盟,此为赵人之愚。赵人今日不救楚而庆之,敢问他日秦国伐赵何人救之?说及于此,再无他言,自当告退。”
鶡冠子再拜,就要返身而去。他这席话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然赵偃只看向左下宠臣郭开,等郭开使了眼色他才道:“请先生留步。寡人非不愿救楚,实乃大军出行,万端诸事,不可一日而决。”
“哦。”鶡冠子转身相揖,故意问道:“大王已令庞将军出兵?”
“寡人……”赵偃语塞,好在相邦建信君适时插言:“闻先生之言,深有所得。敢问先生,先生此行为赵还是为楚?”
赵孝成王时任相邦的太子春平侯质秦不归,赵偃即位第二年方才放归,他不再是太子,连相邦也不是,任相邦的是以色侍君的建信君。看着这个美胜嫔妃的赵国相邦,鶡冠子道:“天下能拒秦者,唯有赵楚。秦攻赵,我说楚救赵;秦攻楚,我说赵救楚。相邦何谓为赵还是为楚?”
“然先生何以断言秦必伐赵而寡伐楚?”又是一个反对的声音。“赵数受秦伐,不得喘息,若先生为赵而来,当庆秦人南去而不北归。”
“秦国伐赵楚国不救可乎?”鶡冠子反问。“为赵,自当使秦国伐楚,赵得喘息。然楚王心疾已深,若薨,楚国虽不灭国,日后朝堂何人敢再言救赵?”
“楚王心疾…将薨?”鶡冠子话毕,众人皆惊,廷上数百人嗡嗡声一片。
“然也。”鶡冠子道。“秦人正因此而伐楚。赵国不救,日后楚国也再不救赵,请大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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