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希望
凝视镜中未久,室外便有脚步声传来,熊荆示意宫女帮自己脱下衣裳。婚服试一试就好了,明天他就要正式穿上这套衣裳成婚。
“站于室外禀告吧。”来的是勿畀我,试婚服之前熊荆就召了他。
“唯。”勿畀我静静答了一声,就站在室外说话。“臣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故臣以大王六月曾居于秦宫为由……”
“堂堂贵人,岂言小人之语。”勿畀我是来解释知彼司为何如此离间秦王与其嫔妃的,他的这种离间之计让熊荆不悦,现在开口又是一番功利言辞,更让熊荆不悦。
“臣……”勿畀我语塞,面上泛起红晕的他还是咬牙道:“秦人,小人也,臣若无小人之心,无以知小人;秦王,虎狼也,臣若无虎狼之心,无以杀虎狼。臣以孕者间秦王,不仁也,然若非如此,秦王何怒?秦王不怒,何以知秦人图谋?大王若是不忍秦王嫔妃,当知知彼司为使秦王知此讯,已亡三名死间。”
通过王敖传递消息并不一定成功,因此勿畀我还命令在咸阳、秦宫的三名死间于内部播散这些消息,但播散这些消息的人最终必死无疑。
勿畀我一说到死间,熊荆就回头看着他,君臣目光相触,勿畀我并不退让。见他如此坚持,熊荆叹道:“为拒秦国而成为秦国,此胜否?此败否?”
衣裳脱的很快,勿畀我要答话时,寺人正好把室门给关了,过了一会才打开,这时候熊荆已经换回了之前白衣素裳的皮弁服,头上不再是垂有九旒的冕冠而是视朝时戴的皮弁冠。冕旒垂在眼前,境中看起来有一种高深莫测的味道,换成皮弁冠,熊荆才能从镜中看清自己。
“交易如何?”室门一开,熊荆就问起了那场见不得人的交易。
“已成,彼等已至大梁白府。”交易负责人是魏国大商白宜,勿畀我只是提供所需的货物。
“魏人知否?”将火炮交易给秦军,哪怕是有质量问题的火炮,稍有泄漏也会引起轩然大波。
“魏人不知也。”勿畀我答道。“然则此事……”
纸里肯定是保不住火。换的那些火炮秦军很快就会投入使用,火炮一响,天下皆惊。甚至不要等到火炮响,只要芈仞一进入楚国,就会引起知己司的追查。
“不必担心。”熊荆知道勿畀我想说什么。“大婚之后,寡人将亲自言于正朝。”
“正朝大夫必惊也。”勿畀我能想到这则消息的震撼力。
“惊又如何?”熊荆从大室中走了出来。“那不过是假炮,只可闻声而不可用实,一旦那九吨多火药用完,便连声也不可闻了。”
熊荆说的无所谓,勿畀我心中却忐忑不安。即便是假炮,可那也是炮,一旦交战中秦军也推出火炮和楚军对射,士卒必将大骇。
“已无事,退下吧。”勿畀我忐忑不安,熊荆却问完了要问的事情。接下来他将要前往若英宫。明日已是昏日,但正朝议定的王后并非芈玹,他正因此苦恼。
“臣告退。”勿畀我忍下心中的忐忑告退。石子已经投出下,接下来数日知彼司要密切关注秦人的动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秦王的暴怒必然会以战争的方式爆发出来。
他希望爆发来得不要太晚,太晚,不能趁淮水未冻做最后一次战略机动,那一切都迟了。在方城李信、关中赵勇、汉中蒙恬三支秦军的夹击下,整个方城都会变成战场。楚军大概率会丢掉商於武关,小概率丢掉刚夺取的汉中大部,最后依靠汉水南北已经筑成的樊城和未完全筑成的襄城抵挡秦军。
以勿畀我的认知,樊、襄二城就是五十年前的邓邑和鄢城。白起拔下邓邑之后,楚军就只能死守鄢城,鄢城被水淹没,秦军顺水南下,沿途便无险可守。不同五十年前的是,五十年前的邓邑、鄢城都是小城,也都是夯土城墙,现在仅仅樊城就方五十里。
可如果汉水也出现冰封,未成完工的襄城将是楚军致命的软肋。唯一与五十年前不同就是当年白起拔郢是两路进攻,一路从方城直下,攻拔邓邑、鄢城,另一路从巴蜀直下,攻拔扞关、夷陵。冬季夷水水浅,即便秦军想从巴蜀东下也不可能。
勿畀我说着告退,人却立在原地未走。熊荆奇怪的问道:“勿卿还有何事?”
“臣无事。”勿畀我发现自己傻站着,连忙揖礼要走。“臣只是念及战事,忧心旧郢……”
勿畀我想象的后果熊荆早就知道,这些都已从兵棋推演中展现出来。楚军将丢掉樊城以北的所有城邑,包括整个秋天拼死拔下的楚汉中。如果汉水冰封,未筑完的襄城将是楚国致命的伤口,因此有一个团的炮兵部署在这个伤口上。
巴蜀方向的夷水因为冬季水浅不能南下,但长江呢?长江不能行大舿只能行独木舟是几百年前的认知。夷水需要夏季才能通航,长江恰恰相反,夏季是‘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冬季正是通航时间。因此诸越舟师退出赵国后,全部部署于弱关(今湖北秭归)、西陵一线,以防秦军顺江东下。
“各路皆已设备,旧郢安如泰山!”熊荆镇定道。没有那些布置,他岂能于纪郢大婚?他好几个老婆全在这里,被秦王抢走了怎么办?
*
与五月时连通云梦泽不同,冬日的扬水水位大跌,水面宽仅两里许。往来于纪郢竟陵的舟楫络绎不绝,岸上的官道也极为忙碌。今日腊祭定在本月第二十六天,也就是三日之后。大婚与腊祭相连,几十年未见。纪郢虽然是新的,人丁只有十数万人,却胜似寿郢以前的热闹。
芈玹安坐在舟舱内,什么也没做,目光穿过窗牖,微笑看着右岸的风景。翠袖、修竹这些侍女在一旁叽叽喳喳,说及明日的婚事。两个月前的讯问虽然将诸女吓了几天,事后说起反而成了她们的谈资。
鸩杀一事完全是子虚乌有。鸩酒一出上蔡就被倒入了汝水,这些诸女都看在眼里。之所以会被告发,那是有人想谋夺王后之位。诸女如此着想,她们深信楚王还是会立芈玹而后。
侍女是盲目的,并不盲目的芈玹则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王后,想到明日就是大婚,她觉得清水都是甜的。从今明日起她将是他的妻,从明日起她每日都能见到他,从明日起她将产下他的子嗣,看着子女成长……
男子或可四处奔波,女子却要有一个幸福的归宿。不管男子是贵是贱、是贫是富,不管日子是长是短、是流是安,只要相守一日,便有一日的欢喜,只要厮磨一刻,便有一刻的甜蜜。芈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与熊荆的家,她的全部身心都将倾注在这个家里。
“禀女公子,章华台至也。”代熊荆迎亲的大夫屈茂在舱外揖告道。
章华台距离纪郢有一百二十余里,但大婚是在黄昏时举行,大婚的婚实则是黄昏的昏,婚礼即昏礼。宿于章华台,一百二十余里一个白天足矣。如果不宿于章华台,那就要宿于竟陵,竟陵在纪郢两百里外。
屈茂揖告后,芈玹起身答谢。她说话时迎亲舟已缓缓减速,靠向扬水左岸的章华台。屈夕之月,日六夕十,舟楫靠岸的时候,天色就暗了。幸好岸上灯火通明,但正是灯火通明,芈玹下舟登岸,两双眼睛将她看了个仔细。
“那便是芈女公子……”赢南与姬玉早一日抵达章华台,因为姬玉好奇,赢南便带着她来码头上等,果然,半个时辰不到,芈玹就来了。燎火之下芈玹容颜如玉,肤色微黑、不讨熊荆欢心的姬玉终于知道那一日楚王为何不让自己侍寝。
“正是。”姬玉惊讶于芈玹的容颜,赢南则吃惊芈玹的袆衣。楚人爱美而浪漫,明明是大小相差无几的彩翟,楚宫绣人却将其中一只绣的如此之大、如此之美。明日大王亲迎入王宫是要下车的,一旦下车,诸女的容貌、袆衣将高下立见。
芈玹登岸只是一瞬,很快她就上了车驾前往入住的寝宫。不远处的姬玉和赢南半响不语,姬玉是自愧不如,赢南却心有嫉恨。她希望的,就是姑母能说服大王立自己为王后。成为王后她才能让大王多看自己几眼,不然楚宫变成冷宫,此生有何乐趣?
“大王何在?”赢南想着自己的姑母,赵妃此时却在生气。下午她告知儿子,朝臣们希望立赢南为王后,她打算说服儿子接受这个结果时,儿子当场色变。他虽然没说什么,可没说比当场反对还不妙。一如她所想,儿子现在竟然也不见他。
“禀太后,大王不在正寝。”寺人拜道,他们没想到太后会来。
“那大王人在何处?”赵妃脸色一冷,她想不到儿子会在哪。造府并未迁至纪郢,儿子不可能前往造府或者造舟场。
“大王……”寺人也不知道熊荆在哪,好在熊荆突然就进来了,他当即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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