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侮辱
郢都城外的兰台宫到了六月,终于有了些炎热,没风的时候堂室宛如鼎鼐,即便沉浸在诗书世界里,也是大汗淋漓、浑身湿透。这时候若能吹来一阵微风,飘飘然之感真欲让人随风而去。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微风吹来时,先生正在咏颂《采薇》,凉风带来的爽意与诗的意境不和,当读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句时,先生的脸拉了下来,悲伤的几欲啼哭。
悲惨啊!为了与猃狁作战,‘我’终岁不能回家,真等到回家了,又是‘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这种悲哀谁又知道呢?
微风来时,孟昭也在兰台,他站在兰台宫中廷,面对诸多先生学子侃侃论说。此时,他的身份已经是邹县国人。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今之大王,不仁也。”孟昭的论说声情并茂,拳头更是握着的,不如此不能表示悲痛。“杀人者当死,然誉士杀人不死,此不仁之甚,亦是亡国之兆。三代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
“敢问先生……”快到最高嘲的时候,跪坐而听到一个学生出了声。
学宫的规矩是论说时可以随便提问,孟昭不得不停了下来看着这名学子,很大方的微笑,道:“请言。”
“大楚新闻有言:我楚国昔时仅子爵五十里,扩地千里乃以刀剑戈矛,非以仁也……”
听众当中,提问者的年纪显得很小,只是个还未变声的童子,他一提大楚新闻,旁人就一片哗然,孟昭还未答话,便有年长的学子讥讽道:“大楚日报,胡说八道!此报乃朝廷所办,自然为朝廷美言,学弟怎可尽信之?”
“正是。”大楚新闻上个月起每日刊出一份,因为上面多是新闻,又名之为日报。新闻也就罢了,也是从上月起,开始连载楚国史,读者甚众。“大楚新闻所言,皆为杜撰胡说。学弟万万不可信之。我楚国自古皆是礼仪之邦,扩地千里只因先君遍行仁义,绝非攻伐之故。”
“然鲁史亦是如此所言:楚,蛮夷也,中国者,皆鄙之也。”全都是年长的学长,好在童子也是个读书的,入学之前也受教于先生。
“此鲁国史官不解楚国实情也。”孟昭笑眯眯的,“庄王霸于诸侯,非以戈矛,只因仁义;昭王闻孔子适楚,欲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何人敢说,楚国乃蛮夷之邦?”
“真如此乎?”孟昭说的都是事实,最少举得例子都是事情。
“自然如此。”孟昭深深点头。“楚国惜败于垂沙,俱因怀王背齐而事秦。齐,仁义之邦也,秦,虎狼之邦也。齐国孟尝君遂举三国之兵大举伐楚,当是时,秦背楚,亦伐楚国,故败焉。今大王受奸人受惑,不行仁义,放纵武夫,此亡国之道也。”
“新闻!新闻!齐人和楚了!齐人和楚了……”廷外传来报童的喊声,兰台文士学子众多,报童已经是蹲点销售,一到新报就会叫卖。
“齐人和楚了?大善也。”大楚日报虽然胡说八道,可因为有飞讯,新闻还是很准确的,中廷里近百名士子闻言后争相出廷下阶,抢着去买报纸。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孟昭还在倾情论说,谁想士子门不是出廷去买报纸,就是在小声议论齐楚盟和之事,除了刚才问‘真如此乎’的学子一直看着孟昭,其他人已无心听他的言论,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孟昭强打精神继续论说,旁侧的吴宣小声对浮邱伯道:“我等也应办一份报纸。昔时士人皆以圣人之言为圭臬,报纸一出,连童子都信之笃深。若无报纸,百姓不可教化也。”
“印书之器乃楚国至宝,岂能轻授予他人?”浮邱伯既是楚国的朝臣,也是学宫里的大夫。楚王虽然‘赶’走了荀子,但他的弟子仍在楚国为官为师。
“鲁宋之地多巧匠,何不能自造印书之器?”吴宣道。“此器之重,重于泰山。”
“亦不可。”浮邱伯到底精明一些,“本月,王诏颁专利之法,造纸之术、印书之器皆属专利,私造乃犯盗窃之罪,徒十年、罚千金。”
“不仁至斯,苛政猛于虎也。”吴宣悲叹了一句,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昏暗的。
“不然,专利仅六十年,六十年之后即公诸于众,人人可造。”浮邱伯之言总算给了吴宣一丝安慰。“亦可如赵人购钜铁之术那般,我等出巨金相购,付专利之金即可。”
“亦是苛政。利民之术当天下共有之,岂能任其牟利六十年,此民之贼也!”吴宣大摇起头,这时候出廷买报的家仆递上来一份大楚新闻,第一版版首便是:齐人欲与我和,楚国或成最大赢家。
同样一份大楚新闻拿在手上,不过这是前太宰沈尹鼯,和他人不同,看到齐人欲与楚和这几个大字,他看都没看,便把报纸仍在一边。
“齐国和我,乃秦国不伐我之故;秦国不伐我,乃华阳祖太后寝疾之故。祖太后乃我楚人,秦王至孝,故不伐楚。屈光若如其先祖,便不该索三万金,而应将穆棱关据为己有。”
沈尹鼯言语里有着深深的不甘和挖苦。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楚国太宰,现在倒好,冒死扶新王登基,结果却是他不再任太宰,仅仅是个无所事事、日日坐冷板凳的朝臣。
“连年战事,大府金尽也。”子莫和沈尹鼯关系很不一般,太宰任免一事上他曾想帮忙,可就是帮不上。“仅誉士新增的二十五石谷禄,一年便近两千金。本就是两千金,倍之则是四千金;又有军校之建、师校之建,巫校之建,而今又在造甲造船……”
誉士去年定的谷禄一年仅有二十五石,确实很少,最低级的县吏谷俸都有百石,但也架不住人多,一万五千多名誉士(宫甲、环卫为誉士者众)一年就费一千六百金。战争影响粟价,去年三十多钱的粟谷,今年春天已经涨到了四十六钱,有的地方据说超过了五十钱。
粟谷涨价也就罢了,陈敖杀人一案发生后,誉士谷禄太低这个问题再次提上了案头。去年定谷禄时鲁阳君就说太低,最少需百石。
百石是不可能的,年奉百石一年就要花费六七千金,司会强调大府拿不出这笔钱。然而百石确是必要的。誉士大多是公卿之后,可如今,国势大衰下,多少公卿之后破落。就是那风头最胜的骑将妫景,据闻也是住在西市,因欠市人数十金不还,去年大战时妻仆差点就被拉去女市强典。
百石,县邑小吏一年之奉,衣食、祭祀根本就不够,要想过上稍微体面的日子,最少也要两百石,这其实也是县吏皆贪的原因。俸禄太少,不贪没办法养家,所以百姓除了田租、军赋、口赋、户赋外,暗中还要缴纳数目不少的县税、邑税以及乡税、州税。
沈尹鼯深知此点,他笑道:“大王是想以工商之物以增岁入,可惜三国联合,我楚国货物无路售卖。誉士年奉五十石尚不如县邑小吏,彼等与县吏之间,终要斗个你死我活。”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子莫讶看着他,道:“你何处得此言?”
“县邑属吏本众,大王却诏:誉士杀人不死。”沈尹鼯嘴里挂着冷笑,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邻里惧之,必求誉士屏护。今庶民多以芋菽为粮、豆叶为羹,县吏却利而不厌,予取予求。
试问,若县吏索税而誉士护之,当如何?誉士护民年奉仅五十石,先吏年奉名者百石,实则三、五百石不等,多者愈千石,誉士焉何要低人一等?”
“你到底何处得的此言?”这些话根本不是沈尹鼯能够说出来的,即便是子莫,也是那日燕朝会议,看了大王亲写给令尹的文书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誉士本是朝国人前的产物,起源可以说是一时兴起,但也是局势使然。两军对阵,前排如果不列甲胄俱全的老卒,前排一溃,后排被其裹挟军阵立崩。几十年未有战事,楚国哪有什么老卒,只能让身着犀甲的公卿子弟上前。
无功不受禄,无禄不建功。骗一次两次或许可以,次数多了谁还会站到前排?且新王即位必须立信,不立信以后王命还有谁信?饶是这样,誉士也只有二十五石的年奉。若不是那把宝刀,若不是那套朝服,若不是亲入郢都王宫与大王对饮,这根本就是侮辱。
秦国的官奴隶臣二月到九月农耕季节都是两石半的月食,一年下来是二十八石。秦国的公士(一等爵)就不要比了,人家年奉五十石;上造(二等爵)年奉百石,簪袅(三等爵)年奉一百五十石,另外每餐还有酱半升,菜羹一盘,喂马干草半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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