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肃拜
大司马府的气象预测仍然糟糕,天黑以后天就开始下雪,且风雪越来大。靳以、观曳、攻尹娄、宋玉、孔谦、鹖冠子……这些人赶到若英宫时,已近定昏。攻尹娄、孔谦年老体弱,升堂后牙关直打架,在堂内火盆旁烤着火,又饮了盏热汤才缓过劲来。
“大王允否?”孔谦最为着急,他一升堂就问。
“大王已允。”赵妃答道。她的话说完孔谦重重点头,其余诸人接连点头。
孔谦等人烤火饮浆的时候,鹖冠子走到赵妃面前:“大王何以应允?臣以为大王当不允。”
鹖冠子是了解熊荆的,虽然两人相处的事情并不长。他如此判断赵妃不由多看他几眼,赵妃道:“大王先是不允,后又言不娶,将婚服付之一炬,然……”
赵妃想到儿子当时的愤怒仍有些后怕,那绝不是妄言,父子俩都不会妄言。
火盆旁的孔谦耳聋,听不见鹖冠子与赵妃在说什么,饮完热汤他就过来说话:“大婚之后,大王与诸夫人与婚礼时,芈玹不可婚。同姓不婚,恶不殖也。太后不可使芈姓嫁入楚宫,此大违周礼。”
最反对同姓结婚的是鲁人。鲁国从立国起就严苛实行周礼,是诸国中周礼保持最完善的国家。芈玹如果嫁入楚宫就是同姓相婚,此举严重违反了周礼。
“子欲使大王怒否?”鹖冠子对孔谦的坚持不以为然。“立赵国公主为后,其子为嫡长子,将来立为太子,此足矣。如此苦苦相逼,大王不娶奈何?”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今日同姓若可婚,他日周礼则不守。”孔谦继续向赵妃进言。“吾闻之,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此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也。
太后若准允芈玹成婚,楚宫周礼不行。王后虽产嫡子,然大王必立嫡子乎?大王不立嫡子而立芈玹之子,楚国行周礼乎?楚国不行周礼,楚国王天下乎?”
“可……”孔谦说的道理赵妃都懂,可她想到儿子的愤怒就害怕。她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一口气道:“大王言,天下与楚国何干?
大王言:彼等幻想着楚国代秦国一统天下,然后以彼等为国师推行周礼,这是做梦!
大王言:彼等若想推行周礼,那便自己去推行,为何要楚国助彼等推行?彼等不能推行,而要不信奉周礼的楚国去推行,恰恰证明彼等所信奉之周礼腐朽无用,理该灭亡!
大王言:彼等除了论说进言,可曾杀过一个秦人,可曾纳过一钱楚税?彼等寄生之人有何资格要楚国这般,要楚国那般,我楚人非彼等之奴仆!!”
带着微微的恐惧,赵妃直述刚才熊荆在正寝里的怒吼。从第一句话开始,孔谦等人便已色变,听到最后一句时,孔谦身体抖得厉害,咳嗽的也厉害,他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王…咳咳……此天命当归楚国,大王岂能…咳咳……岂能置天命于不顾?此天下之罪人也……咳咳…咳咳……”
孔谦咳嗽的说不上话,宋玉却不无忧虑的道:“大王何以知是我等在运筹此事?”
“大王何以不知!”鹖冠子蔑笑,他也是太傅,但他并不认为楚国一定要推行周礼,也并不觉得芈玹不能嫁入楚宫。“敢问太后,大王又为何允婚?”
“老妇也不知大王为何允婚,故而召太傅相商大王之婚事。”赵妃道。
“难道大王允婚有假?”鹖冠子狐疑。他是赵人,难免要关注此事。
“大王立誓当婚也。”赵妃道。“大王亦誓将立赢南为王后。”
“哦?”鹖冠子提着的心又放下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的好学生会怎么样应对此事。诸人听到这里全都沉默,回荡在若英宫的只有寝外呼啸的风声。
同样的风声也呼啸在章华台。
章华台和江陵城一样,都是纪郢的离宫。不同的是章华台深处云梦泽,而江陵城靠近大江。‘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楚灵王修筑的章华台因为地处云梦,故而未被战火殃及,秦人占领旧郢后,因芈棘游览郢都,还特意修缮过一次。
既是离宫,自然有宫墙。章华台的宫墙长约五里,宽约三里,是一个标准的矩形。矩形东北角便是台高十丈,台广十五丈的章华台。台高不是宫室高,细究起来章华台的四阿重屋屋脊距离地面高约二十多丈,不说是楚国,便是全天下,如此高耸的宫室也是绝无仅有。
已经确定将立为王后的赢南就住在章华台里,魏国公主姬玉住在章华台东侧的朱明台,今日赶到的越君之女驺悦住在宫城西南角的流金台,芈玹住在她下方的兰皋台。
一听到入住的是兰皋台,翠袖这些侍女便感觉不对了。屈原曾在《离骚》中说过:‘步余马於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她们虽然没有读过《离骚》,但知道皋是泽曲才曰皋,沼泽弯曲的地方叫做皋,兰皋不是长满兰花的弯曲水泽,兰皋是长满兰草的弯曲水泽。
如果真要立芈玹为王后,是不可能安排在兰皋台的。以居住的宫殿看,章华宫住章华台,这才是国君、王后的下榻之处,朱明与流金相对,一个日出一个日落,级别互相对等,兰皋宫则要落一个等级。
在鲁人看来,楚国并不是一个完全施行周礼的国家;可在翠袖这些侍女看来,楚国是一个完全实施周礼的国家。王廷这么安排已经暗示了王后的归属,也暗示了芈玹的归属——她不过是长在弯曲水泽旁的一丛兰草。
北风呼啸,膏烛未熄,床榻上的芈玹安静的睡着了。梦乡中,她又梦见熊荆骑着马在雪地里呼喊她的名字,但这一次结果并不美好:站在雪地里的她想答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也挪不动步子。秦军骑兵像洪流一样袭来,仅仅一瞬就将熊荆吞没的无影无踪。
“大王、大王……”芈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使劲想抓住什么,什么也没有抓住。
“女公子?女公子?”芈玹梦里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她的喊声惊动了所有人。翠袖在她身边轻呼着,直到她睁开双眼。做梦的时候人也会流泪,芈玹流泪了。
“大王在纪郢等候女公子,大王今日便与女公子大婚。”翠袖安慰着芈玹,她也流泪了。此时已是朏明,就在刚刚,亲迎大臣屈茂过来相告,言今日女公子不必着袆衣。此言一出,最后的侥幸也没有了,作为芈玹陪嫁的几个侄娣心中惶惶。
翠袖以大婚安慰芈玹,跪在后面的一个侄女却道:“姊姊,屈大夫言今日姊姊不必穿袆衣。”
“不可胡言。”比她年长的芈霓连忙斥道。
“我岂敢胡言,屈大夫言于翠袖时,我亲耳所闻……”芈椒是芈玹的侄女,芈霓是芈玹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都是媵。与刚刚及笄的芈椒相比,芈霓更懂事。
“此必不是大王之意。”芈霓还是抱着希望。“姊姊……”
“屈大夫言今日穿何服?”芈玹已经起床了,她没有看芈霓,而是问翠袖,翠袖无奈的摇头。
“那便穿阕狄。”芈玹抚了抚垂下的头发,自己拿了主意。
“女公子,阕狄……”阕狄是婚服中最低的一等,芈玹不立为王后,最少也会被立为夫人。
“毋须多言,帮我梳妆。”翠袖犹豫,芈玹则坐在了陆离镜前,笑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想他了,很想很想。
既然是身着阕狄,便不能加高副了,玄舃也要换成赤舃。身着赤色阕狄的芈玹很美,这是毫无神秘、毫无威严的美。看着陆离镜里的芈玹,见过她穿袆衣的翠袖等人全都失望。
芈玹满意自己的妆容,等修竹最后帮她染了唇,她问道:“今日何时启程?”
“旦明。”翠袖答了一个时间。
屈夕之月的旦明仍没有天亮,马车将芈玹等接到码头时,车外传来一阵笑声,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赢南一直没有登舟。她穿着玄色的袆衣,身边站着身穿青色揄狄的姬玉,驺悦也身穿揄狄,她的车驾在芈玹前面。
希望变成了现实,赢南兴奋的一夜未眠,燎火下看到芈玹她不自觉喊了一声,再见芈玹穿的是红色阕狄,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故作惊讶道:“姊姊何以身着阕狄?”
“妾闻之,大王甚爱姊姊,今日何以让姊姊身着阕狄?”每一个嫁入楚宫的女子都有配嫁的侄娣,也就是媵。赢南不敢直言讽刺芈玹,可她的媵敢。
“我闻姊姊早过二十,容颜已老,大王自然不爱。”一个年轻的媵道,说话时掩嘴窃笑。
“姊姊好无礼,公主已是王后,身着阕狄还不快向王后肃拜。”更理直气壮的声音。衣服就是身份,身着阕狄的芈玹确实应该向身着袆衣的赢南行礼。
众女的奚落下,芈玹眼眶忽然朦胧,她害怕熊荆抛弃自己,但委屈只是一瞬,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今日他终于要嫁给他。只要能嫁给他,又有什么委屈不能接受?
肃拜是大礼,跪下后还需低头垂手。芈玹作势欲跪,言道:“芈玹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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