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正袅袅升起缕缕希望,奶奶剥着豆子,靠在褪了色脱了皮的门框上,扫着腿,咯吱咯吱作响。我继续往外散发一股绿幽幽的气味,看得出来,奶奶被我熏得不轻,拎起屁股就去了前面阿妈家蹭茶喝。昨日和阿金闹一场,萎靡不振回到家,之后整日唉声叹气。我碍于面子,自然不会向阿金低头。何况,我又没错。我家是个简单地两层楼房,而阿金家,是个更简单的一层平房。打开我房间窗户,一眼下去,四四方方的简陋屋顶像炸开的锅炉,里面杂草丛生。阿金照常坐在门前的草垛上,埋头盘腿,只是这会方向做了调换,面朝我二楼窗户。

  我隔着厚厚窗帘布,在屋内踱步,来回四五趟,自己都觉着有病。透过窗帘细缝,观察阿金的举动,可惜,他像死人堆在坟头,一动不动。我怅然若失,双手拄在墙壁,想着,他怎可如此淡漠,压根没心没肺。我索性掀起窗帘,打开窗户,佯装倚在窗台赏风景,余光不自知在往下,再往下。咦?人呢?阿金呢?我聚拢目光,四下寻找,还是不见阿金。

  我颠着魂坐到床板上,打着拍子数着数。与时间论较量,准输。二十分钟蹉跎完毕,我收回一颗乱糟糟的琥珀心,愤然起身。

  这时,阿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沙哑味道。

  “沈意,你下来,我有话同你讲。”

  阿金?

  那个傻帽,他在哪?

  “这儿,你窗户底下。”

  我往外探,视线垂直向下,阿金正仰头站在我家后门的台阶上。

  “你这是做啥啦,我和你没什么好讲的。”

  我急急吼道,吐出肺里一口埋了许久的气息。

  总算是寻得阿金。

  但我凭啥下去,你要我下去,我便下去,你又不是我沈意什么人。

  外边没声了,这么快!果然不是什么像样的人。

  片刻。

  外边的声音,又如魔音植入我耳膜。

  “沈意,你下来,我有话同你讲。”

  “沈意,你下来,我有话同你讲。”

  “沈意,你下来,我有话同你讲。”

  ......

  然对于阿金,不得不有了新认知。一只执着的古朴复读机。

  待复读机湮没最后声响,叮铃叮铃,是那清脆泉水声淌过。慢慢蜿蜒嘴角的笑意在梦境中交织放大,侧身寻求一个更为舒坦的地方,继续放大。销声匿迹,仿佛有彩虹安逸的笑容和雨滴在石块上打出节拍的声音,我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世界里,呼喊声又逐渐清明,直到贴近我耳朵收到巨大的讯息,我彻底惊醒。“沈意,沈意,你给我下来,否则我死给你看。”阿金纵身往河里跳去,河面翻滚着白色泡沫,未过两秒,又变得出奇的平静。

  原是我梦见了阿金。

  而跳河的人倒像是我。

  离开凌乱的床,汗意爬满脊背。随意用水扑了把脸,换了件干净衣裳,下楼出门去。我绕道穿过东边的弄堂,往西边走去。并非故意躲开阿金,只是去找奶奶的路,较近的那条。时候不早,梦醒如初,我从来不是一个会在原地停顿三秒以上的人。我在找奶奶,在亲切而又神秘的土地之上,我热爱这里的点点滴滴,他们自带光环如暗夜的精灵,神秘又积聚能量。久久再见,这让我想起小时候,随奶奶下地播种,参天大树底下,花裙子姑娘毫不羞涩的说,长大后我要当最漂亮的新娘子。渗透心底的甜蜜,迫不及待盼望可以再次相见。我曾有意与奶奶提起,我可以下地干农活,伴随在她身边,献上我的一份薄力。当时,她灰扑扑的脸更甚,转眼便明了,她不许我干这档子事。我据理力争,倒不是为了下地,只是我觉着劳动应是多么光荣的事儿。她不作声,我想她或许是答应了。转头却说,读书才是最光荣的事。我点点头,权当默认。

  弄堂往西,有片竹林,同样归阿金家所有。阿金扛水挑粪施肥,沃土生长的春笋,味道特为鲜美。仅记得,春笋剥土的季节,阿金待我像亲娘,时不时送来两只,又大又肥。去皮,切块,往锅里一扔,与酸菜一道煮,酸爽的口感,单是想想,就了不得。竹竿细长,往上瞧,有通天的苗头。它们碧绿青翠,也有发黄老去的时候,全身满是关节,得了病的,关节脱落,咔擦断开。年轻人爱玩,不大懂事,拿石子在它们肉体描摹,许多字眼让人看得不免尴尬,虽不是啥子春宫图,但总不大好看,也有些脏。

  竹林阴森,虽青天白日,我也止不住加快脚下步伐。光线透过竹叶,打在地面,影影绰绰。竹林曲折幽深,脚下道路泥泞不堪,碎石瓦片搁脚的很。一路颠簸,出口光线强烈伤眼,直来直去,扎得我眼珠滚烫,伸手挡去,疾步走上平坦大道。大道也是泥路,只是泥块干了点,不黏鞋。我右脚沉重,大块泥巴已挂在鞋底。我把鞋往草丛蹭去,越蹭越见不得人。我瞧着这鞋,转头又望一眼刚穿过的竹林,张了张嘴,没吐出一个字。我继续走过一户人家,发现门前有一大水缸,欣喜地很,也顾不得礼貌,提起裤腿,大步往前迈。水缸四壁长满青苔,往里,一眼便望见自个,发辫蓬松,领口粘了一坨,不知是啥,我猜是泥巴,低头瞅见,还果真是。我嘿嘿嘿发笑,对着水缸,确切说,是水缸里的我。我,可不是傻妞,也不许承认。低头再一瞅,那模样,不是傻妞,会是啥?这…还真答不上来。

  我是个读书人,不可能是傻妞。

  越往西,西荒头。没啥人家,有个水塔。水塔像宝塔,越往上越尖,螺旋木梯盘旋向上,没有多余装饰,显得更加憔悴。水塔有位守护者,年纪和我不在的爷爷一般大。小时候见过,现今不知还在不在。爷爷那时和他交好,常来到他住的草屋,与他唠嗑,我杵在一旁,闲得发慌,偷溜出门,仰望水塔。不是错觉,它会让人生畏。我两腿抖啊抖,总觉着它随时随地都会倒。那老头比我厉害,眼都没眨,顺着木梯往上爬。可我腿还在抖,没法停,两手也开始不听使唤。爷爷笑我,“爬的又不是你,你怎比那老虎还紧张。”爷爷称他叫虎,想来,一点不为过。

  这次,我没停留水塔,直接踏上右方的农田。我站在隆起的田埂上,四方田地整齐排列,肥肥的像豆腐乳,瘦瘦的像豆腐干。我猜底下其中有三块归我家,具体哪三块,我就不知晓了。我视力好,方圆百里人或物,基本逃不过我的眼。可眼下,竟没瞧见奶奶的影。我往后坡走去,那是块危险的地皮,又高又窄。身前是一片庄稼地,身后是一条通向遥远彼岸的江河。我没胆往身后瞧,两腿会拎不清。于是我学着螃蟹样,横着走。横过夕阳半边脸,我索性盘腿坐下,想必奶奶一时半会是找不着了。江河滚滚,它是实在的。我敬畏,心知胆怯,却也勇敢。河流哗哗拍打岸边积石,猛烈震颤,我微微发慌。江上没有健全的船只,徒留零散残破的身躯躺在岸边残喘。这个点,是时候随夕阳一同落山去了。千万思绪,连绵起伏间,化为阵阵叹息。哎哎…哎…何时养成的习惯,张口哎,闭口哎。不高兴哎,高兴也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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