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琅月姑娘 (上)
1.
温香软玉,青帐红幔,幽怨的筝声响起。在姑娘身后的帐内,软塌上正熟睡着一个少年。谁道温柔乡即是英雄冢?那少年在姑娘的床上分明做着英雄的梦。
“姑娘不该救他。”一家僮在旁轻声斥道。
那女子没有责怪家僮的意思,而是继续抚着她的琴,细声说:“你瞧他的模样,是否像极了那人?”
“可姑娘……那白家公子打晕的他,您不应该救的。”家僮的声音极轻,仿佛是怕吵醒塌上少年一般,“白家公子现在做些什么事儿,别人不知、您还不清楚吗?这么做、怕不是要让哥哥以为您与他们为敌了呢!”
姑娘莞尔一笑,道:“那白家老三总是下手不知轻重,我若不救这少年人,单教他伏在那青石路上一夜,再或是教刚刚那队巡防官兵捡到防备署去,就凭这深秋季节,还怕他没有第三种死法吗?”
“姑娘不见他身上那许多处伤吗?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医治过,那伤口上的草药该是这几日才敷上去的,穿的还破破烂烂……”家僮道:“姑娘,您就不怕他是惹了什么要命的事吗,要是带进了个犯人到咱们琅月楼,这不是惹祸上身吗?”
女子轻瞥了家僮一眼,说:“我不管,我偏要救他。不该救我也要救,你能拿我怎么样?”
家僮见说不过女子,于是堆坐在一旁,努努嘴道:“反正该不该救姑娘都已经救了,我又不能做个坏人再去丢了他。但这个人要是被哥哥知道了,一样要被丢的……”
“那你就好好给我把风。”女子故作严厉地说:“要是被他知道了,我就要你好看!”
“哼……”家僮气得一扭头,跑下楼梯时还狠狠地跺着脚。
女子被家僮赌气的模样逗得发笑,手中琴音絮絮调来。少年在帐中慵懒的翻了个身,噩梦在琴音中戛然而止。
——
这琅月楼原是青巷一处风流场所,不知从何年开始,被一位无名老板改了戏园。园中的角儿专唱昆曲,一出《白蛇传》尤为精彩,特别是第一折里的《双蛇斗》,戏中对双剑、走旋子、大开打的技艺十分了得,《盗库银》时台上还置有砌末与火彩,这开演时的效果更是让人拍案叫绝。
虽是梨园,但琅月楼比较开在了青巷上,除那老板外,一应女流之辈,故而时常受青巷中酒鬼醉客的骚扰。这侍门的两个家僮,原是战火中勉强活命的孤儿,被园中小生角儿叶思凡收养、又送到南方学了七八年武艺才接回。可不曾想这世间孤儿越来越多,大的有十二三岁、小的才会走路,梨园中名旦赵娘子于心不忍,劝服叶思凡将这些孤儿尽数收在园中,男子做些闲活、女子学些戏曲,这琅月姑娘,便是李怀思最早时收养的孩子之一。
女子弹了有半个时辰,只觉指尖酸痛,她的琴音便顷刻停止。她弹筝不为取乐,也不为卖艺,是她的兄长叶思凡斥她平日太过乖张、再不磨练心性怕是连婆家都寻不着,故而就罚她日日弹上一两个时辰的筝,也不为她请习筝老师,只教她自己练去。所以那女子的琴音确不动听,少年听见那时,就觉稚嫩。
已近戌时三刻,女子妆台上未合盖的怀表慢慢转动着指针。从侧传来楼下戏园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女子知晓这是戏园到了开戏的前夕,也只有这时她才不用弹筝、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
她从不属于自己,她只属于利益。她兄长是这戏园内唯一的小生,那小生与女旦之所以能从苏州风风光光地来到津门,没有她的牺牲,怎会如此?她若不牺牲这许多,戏园子今日又怎么会将她似神仙般供起来?没有什么心甘不甘、情愿不愿,在她看来,只是用自己能做的方式去报答了兄长。况且自打日本炮轰吴淞大学那日起,她就对这山河绝望了。
“匡、呛……匡、呛……匡、呛……”三通开场锣鼓打过,一阵阵叫好声落了又扬,这代表戏要开演了,看客们叫喊完就全都收小声音,甚至连议论声都没有,只听得些茶碗碰茶碟的脆声劲儿。
角儿们迟迟未出,可叫看客们好等!
有些看客已不耐烦,嚷道:“怎还不出来哈!许久了哈!”
也有人见风使舵跟着闹来:“再不唱可要退双倍!”
人群的吵闹声愈加大了,那女子在阁楼之上心理讥讽着,平日里尽给这些俗人唱戏,他们能听懂什么?与那日给白公馆白家主母唱宴时可是比不了的,要是兄长与赵姐姐能日日都如那日一样可就好受多了。
“啪、啪、啪!”倒板三声,通锣打遍,胡弦拉扯上门调,那旦角方从两尺宽的幕帘后半遮着脸移步上台。
“三魂不定——苦啊……”旦角咿咿呀呀地唱道:“莫不是我前生孽债,注定今生填?我为你身怀麟儿,君却将吾骗!”旦角唱的颗颗泪水滚落。
数下几声板,从幕帘后又走出潇洒少年:“(昆曲)冷冷清清,叹孤伶呀;悲悲切切,将妻念;我千差万错,听了僧人;棒打鸳鸯,恨绵绵;我急急忙忙将身进……”
“可是那冤家来?”旦角拭泪问道。
小生懊悔不已,语气低沉吟道:“娘子,可不是我——嘛!”
“你如何还来见我?”旦角别过头去,倒惹得那小生涕泪不止。
“娘子!(昆曲)我悔不该,听信那法海僧胡言,如此冷落红绡,竟弄成这惨变。西湖之上三月三,娘子觅夫多可怜!我一朝累人累己,负了你道行千年。此际相会断桥边,我俩同是相思燕。见娘子这番模样,教为夫这心都如万箭穿!”小生扑倏泣泪、悔及当初。
“(昆曲)从前恩怨,于今化云烟,郎勿自作贱。人生他朝便转眼,离合总有,悲伤莫恋!怀中麒麟儿,尚需官人打算,听妻言,早些归家,休共赴黄泉!”
“(昆曲)念往事自惭,枉却娘子痴心点点,亏我最难相忘,娘子多患难!”小生猛地跪倒在地,双臂环住旦角的腰间:“我许仙——宁愿作生死,不舍卿缠绵!”
“你……你、你、你!”旦角又作恼怒,又作悲伤,“你且归去!”复唱道:“(昆曲)情热如牵,休再团圆。我觉如梦人生不须记孽债缠。前缘已了,偷生属劫缘,俗尘一切不再染!”
唱罢,旦角径直向幕帘后疾步走去,留得那小生瘫坐在地间、失声呼唤。
戏罢,台下看客的叫好声此起彼伏,那闹客的声音早已没有。旦角复从幕帘后走出,探身将小生扶起,二人对视一眼后,彼此微笑着默契地向看客们深鞠一躬,相互扶持着走下后台去了。
(此篇唱段节选自昆曲原本《白蛇传》断桥部分,为合乎现代阅读的审美而有所改动。)
——
楼层下的阵阵叫好声终于吵醒了少年,少年从熟睡中慢慢开了眼,可眼前这闺房帐子,却教少年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将身子向旁一滚,险些跌下床去。那女子此时恰好不在楼阁之上,那少年只觉勃颈酸痛,他尽力地保持清醒,却总觉得着闺房帐幔中似有种迷香,熏得他头昏脑涨。
女子在堂楼下,正在后会厅与角儿们打趣。小生叶思凡早已卸下戏妆,坐在一处空座上静静地喝茶。
“蓁玉,你今夜怎么下来这么迟?”女旦一边用花棉细细地擦拭脸上的白脂,一边对身后的姑娘说着。
姑娘替女旦解下盘髻的假发,心不在焉地回道:“弹琴弹得乏了些。”
“可我今夜上妆时怎么没有听到你的琴声?”女旦问:“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出去逛了?”
“没有……”姑娘连手中的活计都停下来,漫不经心地回答。
“蓁玉?”女旦见这姑娘不知想什么愣的出神,对着镜子照问道:“蓁玉?蓁玉?”
“啊?”姑娘被女旦叫回了神,又问:“如卿姐,你方才说什么?”
女旦停下动作,转过身来,双手拉过蓁玉姑娘的手,宠溺地说:“小蓁玉啊,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心事啊?”
蓁玉还未回话,倒是一旁喝茶的叶思凡听到“心事”二字,开口说道:“心事?才十八岁的姑娘,要什么心事!”
“哎呀,哥哥!”蓁玉撒娇样地怪罪叶思凡:“许你有心事,就不许我有咯?哥哥你当真是自私呢!”
“你!”叶思凡被噎得生气也生不来,对蓁玉这个唯一认下的妹妹,他亏欠了太多。十八岁的姑娘了,不愿再念学堂,净看些俗书;不愿学女红,净学当世陋习;从不想着嫁人,今日是怎了?叶思凡左思右想也不知其解。
女旦笑着说:“思凡能有什么心事啊?他怎像你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
“如卿姐,这你可说错了,哥哥他呀心事虽只那一件,却已将他整颗心填的满满的了。”蓁玉打趣道,却见那叶思凡听来此话臊得脸色涨红。
“蓁玉,你今日话可有些多了啊。”叶思凡抿了好几口热茶,故作冷静地说。
“那哥哥是不想听听如卿姐的心事咯?”蓁玉古灵精怪的样子,逗笑了叶思凡。
此时赵如卿已卸好了戏妆,一张精致可人的面容即使没有脂粉典饰仍十分动人。叶思凡更是傻笑着望向赵如卿,调侃道:“如卿,你又有什么心事啊?”
“我?”赵如卿先是一怔,然后笑道:“我有什么心事啊?还不是小蓁玉拿你我打趣?倒是你这个做哥哥的啊,不要总是忙着梨园的事情,也该关心关心蓁玉的终身大事了。”
蓁玉连忙说道:“不、我才不要嫁人,我要守着戏园。”
“那怎么行!”叶思凡的茶碗重重地置于手案上。
“是啊蓁玉,女子哪有不嫁人的?”赵如卿静静地注视着蓁玉,语气极其温柔地说:“你不像我这梨园弟子,身不由己,想嫁人也没有人愿意娶我这一个戏子为妻。但你不一样啊,如花的年纪,容貌又长得这么标致,想嫁什么样的情郎不可以?”
“唱戏的女子怎么了?谁说唱戏的女子就没人娶了?这是哪儿来的坏话。”叶思凡愤愤不平地说,可望着赵如卿的目光却温柔极了。
蓁玉把脸色一沉,嘟囔着嘴:“不管,反正我不要嫁人。”
“蓁玉!”叶思凡怒斥一声。
蓁玉吓得躲在赵如卿身后,可怜兮兮地说:“如卿姐你看他!就会对我发火,对你连大声的话都不敢讲……”
叶思凡听到蓁玉又将话题扯到赵如卿身上,气得冷哼一声,一只手端着茶碗,起身向后院走去。起身时,还将大衫抻得直响。
“你呀!”赵如卿无奈地摇摇头,“你惹他干什么?他吼你你不理就是了嘛!”
“我才不!他跟我较近,我也不让他顺心。”蓁玉赌气道。
赵如卿忽然挽住蓁玉的手腕,低声问:“蓁玉,那你哥哥的心事究竟是什么呀?”
“你真想知道?”蓁玉故意问着,见赵如卿诚恳的样子,蓁玉一下子笑了出来:“我偏不告诉你!”
“哎呀小蓁玉,你莫要戏弄我。你若是全都告诉我,我日后定帮你寻个好婆家。”赵如卿诚心的收买在蓁玉眼里却算不得诱惑。
蓁玉心理却另有算盘,“婆家就不必了,我倒真有一事想求如卿姐帮我。”
赵如卿见蓁玉提出交换条件,连忙问道:“什么事?要是我能做到,一定帮你。”
蓁玉低下头贴近赵如卿的耳边,轻声说:“如卿姐,我知道哥哥有一位故交在津门联大任教,我有位异性好友老家遭了难今日来投奔我。但是如卿姐你看啊,我身在戏园也没办法收留他不是?我又不敢教哥哥出面,哥哥知道我管了这档子事儿一定会大发雷霆。外面的人都当您和哥哥是同一个人看待,知道哥哥和你向来是不分彼此,所以我就想托您帮我这位朋友给寻个去处。”
“你可以教他可以留在戏园唱戏啊,或者当僮生也行,要去联大可是有点难呢!”赵如卿并非有意推诿,事实的确如此。
“如卿姐,想在国难当头山河破碎,我们的戏园能经营到何时还未有定数,况且现在津门都已经被占领一半了。”蓁玉也是读过些书的人,所以提起这些来有些学子般的惆怅,“我那朋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留在戏园也做不了什么,倒不如送他去那读书人的地方,哪怕是个大学生们倒倒水、搬搬书,也是比这儿好的。”
赵如卿听到这儿也有些动容,叹道:“是啊,世道艰难,何必做这万人唾弃的戏子呢?”
“如卿姐,我没有这个意思!”蓁玉连声说。
赵如卿欣然一笑,道:“我知道。”
“对了。”蓁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巧精致的怀表,塞在赵如卿的手里,吞吞吐吐地说:“如卿姐,哥哥看的紧,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只有这块表……毕竟上下都会需要打点的。”
“这可是你父母留给你的!蓁玉,你这朋友究竟是个怎要紧的人?”赵如卿连忙将怀表退回到蓁玉的手里,说:“你快快收起来,你那朋友若是个真有才华的人,不需要打点自会有受用的地方,要是百无一用,就算是打点好了也会被赶出来。你还是收起来,什么能比得这块表重要?”
“那就拜托如卿姐了。”蓁玉道谢。
赵如卿笑道:“小蓁玉,你的事儿我尽力去给你办,那么我想知道的事儿呢?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了?”
“啊?”蓁玉迟疑了一下,然后长舒一口气,道:“你说哥哥的心事啊……哥哥就那么一件心事,你还不清楚吗如卿姐?”
“我?我怎么清楚?”赵如卿一脸茫然,有些不知所以。
蓁玉调皮地靠近赵如卿,拉起她的一只手,细腻又温柔地、装模作样地抚摸着,“如卿姐与我哥哥从小一同唱戏,每每演至那出《断桥》时,如卿姐都假戏真做哭得不能自已,那我哥哥心里藏着的事儿,我哪里会比你清楚呢?”
赵如卿半会儿才反应过来,笑着道小蓁玉是讨打,可这心里却甜出了滋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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