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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君还否 (下)


  3.

  黎九自己也常常回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开始爱慕了这个少年。是从他逃进教工宿舍的那刻起?还是从课中那一番吐露心声时?还是后来他放弃资优生开始?但她知道的,回忆的种种都像刀子一般割在心头。

  ——

  “黎先生,您堂中今日多了一位特殊的学生。”教务校长对黎九客气极了,“这学生是从林先生的资优堂中退出来的,非要到您的堂中去,拦都拦不住。”

  黎九有些吃惊,那个人的名字一瞬间浮上心头,但被她及时止住,她道:“不可能吧,叶校长。林先生的资优堂可是这一任所有入校学生中出类拔萃的特教班,我这区区一个普通学堂,哪个学生会做这么傻的事情。”

  叶校长向窗外一指,道:“你看,就是那个学生,大清早在我教务处门口足足站了两个时辰,非要去你的堂。”

  “但是曹、叶校长,你怎么能同意呢?那孩子肯定会后悔的。”黎九连忙劝说着,可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

  “你以为我想同意?我除了同意还能怎么办?”叶江把手中的签字笔盖上笔帽,甩手丢在了桌子上,起身走到窗子旁边,“那学生说,要是不调堂,他就退学。资优堂是我津门联大的重点培养学堂,堂中那三十个人都是一千名学生里精挑细选的好苗子,他要是退学去了别的大学怎么办?”

  “可是校长……”黎九还想说些什么。

  但却被叶校长打断:“黎九先生,你就勉为其难的接下吧,你知道的,这些日子南叶那群学生和政府军不和平,从锦生那里我多少也有所了解,那学生还是五位学生领袖之一,他执意要去你堂中,想必也是因为你的缘故。”

  “因为我?”黎九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至于是什么缘故,我就不深究了,只是将这孩子调到你的堂中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叶江回过头看着黎九,道:“南叶的学生游行我是不赞成也不反对的,于公、这些未来的栋梁必须要扛起家国责任,于私、锦生创立南叶学生组织也是我默许的,但这些孩子们现在与防备署的人冲突太多了,或许适时的瓦解一些力量,也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

  黎九理解叶江校长的深意,这南叶与津门联大早已合二为一、彼此不可分割,这些学生在叶江心里是非常重要的。但有些时候,单单靠这些学生的力量又如何与政府的软弱无能相抗衡呢?适当的游行却有效用,但长此以往,产生冲突也是必然的。到时,又该如何取舍呢?

  “可是,叶校长,将这孩子调到我堂中倒是无妨,我只怕会耽误一个好苗子。”黎九略有深意地说道。

  “黎九啊。”叶江轻轻地拍了拍黎九的肩膀:“想当初你在我堂中上业时就是这样,对于有些事情总是过于谨慎、缺乏自信。要是白称心的大胆分给你一些,你的谨慎分给她一些,你们就是刚刚好了。”

  “叶校长说的是。”黎九也微微一笑,道:“还是怀念当初在您的堂中上业的时候,做学生真的比做先生容易的多。”

  “可黎九你要明白,为何在你们还没有毕业就将你们抽调上来。”叶江讲着:“白称心那一批抽调了二十个人,你那一批抽调了五十个人。现在的师资力量还远不远不够,资优堂将是我们培养的第三批力量。”

  “黎九,我相信你能带好这个孩子,就像林元能把锦生教的那么好。”叶江又望向窗外,道。

  ——

  1931年11月,教工宿舍门外。

  “我离不开你了,黎九。”少年深情地望着女子。

  “杜云凡,你幼稚的够了。”女子甩开少年,遥遥的走远了。

  少年在原地苦笑着,泪水从眼角不停地滑落。

  我只想为你变得更优秀,我只想离你更近,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接受我。

  我就像一只跳梁小丑,而且还卑微的像只狗。

  ——

  1931年11月,教工宿舍黎九房中。

  “黎九,你不要再哭了。”林元坐在女子的旁边,温柔地安抚道。

  女子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流着泪。她似乎与宿舍外的少年感同身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莫名相通。

  “要我说你还有脸哭呢。”白灿时瞥了一眼女子,道:“这样的学生该揍,你这样的先生更该揍。”

  “好了,称心。”林元轻声道。

  “想当初千叮咛万嘱咐地跟你说,那南叶的学生个个都不是善茬……”白灿时不依不饶地说着。

  “称心你别再说了!”林元训斥道:“黎九都哭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说。”

  “哭?她哭也是自作自受。”白灿时悻悻地闭上了嘴。

  女子的情绪渐渐平复,对于刚才的一切,她勉强装作有所释然。

  对于白灿时的话,她不是不明白,只是这一路发生的种种,她都不得不对这个学生特殊对待。他是那么优秀啊,甚至因为她放弃了前途光明的资优生身份。他是南叶的学生领袖,他那么意气风发,他那么爱慕她。

  “你看看你们俩,我真理解不了你们。”白灿时见黎九哭哭啼啼地样子就十分气愤,“咱们同窗抽调上来的教工一共二十个,让南叶的这帮学生拐跑了十个。他们到底有什么好的啊?让你连基本的职业操守都不管不顾了?”

  “这件事情跟职业操守有什么关系?”林元反驳道,“在课业上哪样违背了师生之谊?怎么了?凭什么要拿一个人的感情私事作为衡量这个人的道德标准?”

  “林元!你清楚三人成虎可杀人吗!你都已经掉进泥藻里了,怎么还能放任黎九也这么荒唐呢?”白灿时道。

  “我怎么了?我俩之间的事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林元显然是做好了吵架的准备,“我是我,黎九是黎九,锦生是锦生,杜云凡是杜云凡,那事情是一样的吗?我怎么带她?”

  白灿时不肯让步,道:“林元,你们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只会悲剧收场!”

  “称心,所有的事情怎么能一概而论呢?你这么说太偏激了!”林元听到这样的话也有些愤怒。

  “我说话过分?”白灿时冷笑一声,“我说话再过分也不如你们做的过分。那上上下下几千双眼睛盯着你们,早就告诉过你,黎九,平时言行注意一点,不要给那帮学生什么幻想。他们的思想太开放,咱们这种身份跟不上,你偏不听,现在怎么样?搞得人尽皆知,不是悲剧还能怎么收场?怪我偏激?”

  “那又怎么样!谁说过先生和学生就不可以谈恋爱?”林元毫不示弱,争执道。

  白灿时平静地说:“林元,你外出留学国一年,你接受的西方思想太浓了,你怎么能理解这几千年都接受不了的东西就是接受不了的!”

  “那真未必见得,十年前还接受不了火车呢,现在怎了?”

  “那是不一样的,林元!”

  “有什么不一样?在我看来都一样!”

  “你们这样迟早会毁了这些学生!”

  “白称心你把话说清楚了,谈个恋爱怎么就至于把人毁了?”

  “林元!你怎么能把黎九往沟里带?”

  “白称心你够了!亏你还是西方政治的讲师,满脑子都是守旧的封建思想,还怎么教好学生?”

  “我教不教得好学生是我的专业素养,不是你们这种不负责的行为!”

  ……

  “你们都闭嘴。”黎九突然平静地说道。

  黎九这一句语气温婉却透着凌厉的话,让争吵中的两个人都素然沉默。

  “我不是学生,我自有分寸。”黎九从林元手中抽来手帕,擦拭干净眼下的泪水,又甩手将手帕丢在床上。

  女子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大步向门外走去。

  ——

  少年坐在教工宿舍外的长椅上,天色已渐晚,月牙从天边爬上星群的中央。

  “他年心种小桃花,便将浊酒拟作茶。我欲为之揽明月,却恐广寒冷与她。”少年的心中默默地沉吟道。

  两国的战火已经烧到山海关,他预感到离组织学生军的日子不远了。一旦出征,他和那些兄弟,很难再活着回来。若说从前,他是不怕死的。他为了山河,可以抛洒热血;为了民众,可以只身夜袭防备署。他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倘若真的牺牲,他还有个亲弟弟,一样会前仆后继,他何须惧怕。

  但如今,心中有了这不该有的牵挂。杜云凡也不知道何时在心头种下这不该存在的羁绊,那么奢侈。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三尺沟壑”,也不仅仅是“一块金砖”。

  少年在惆怅间,那女子已经飘然走到他的跟前。

  少年一个恍惚,但神色又趋于平静,自我嘲笑道:“果然,都出现幻觉了。”

  少年的话,让女子有些窘迫。女子并不理会少年的冷漠,她坐在少年的身边,同少年一起欣赏这醉人的月色。

  “你所谓的喜欢究竟是什么?”突然间,女子开口说道。

  少年一惊,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你想听委婉些的还是直白些的?”少年反问道。

  “那就一起说了。”女子微微一笑,说。

  少年望着那茫茫星河,缓缓开口:“委婉地讲,十方月色、你是星河里我想追寻的曙光。”

  女子笑容明媚,道:“那直白些讲呢?”

  “直白吗?”少年会心的一笑,英俊的眸子舒展开来:“黎九,我好喜欢你,怎么办?”

  ——

  1934年11月,教工宿舍的夜晚。

  “黎先生,爱一个人真的有那么无畏吗?”林弗笙听完女子的故事、轻声问道。

  女子无奈的一笑,说:“哪里有什么无畏,只是盲目到不敢害怕了而已。”

  “那每一个人都会遇到那么深爱的人吗?”林弗笙对于爱情有些恐惧了,就像他曾有一段时间无法接受潼儿离开的事实。

  “或许会遇见吧,但是更多的、还是孤单的活下去。”黎九的话十分冰冷,像说给这冰冷的世界一般。

  少年有些听不懂了,道:“爱上一个人,不是该心有灵犀吗,怎么会来的孤独呢?”

  女子像是一位老者般语重心长:“这世间本就没有‘爱’的字眼,这‘爱’字本就是人们无聊的产物罢了。”

  “先生所言有差。”少年辩驳道:“古语中有讲,‘私’字当男女之情,自然是‘爱’字前义。”

  “林弗笙,你可知有些东西已经被人们丢失了?”女子平平淡淡地语气像极了窗外的淅淅秋雨。

  少年有些失落,嘀咕着:“那古文中,‘私’字当做‘偏爱’之意讲,有何不对吗?”

  “你说的没错,我说的也没错。”女子忽然说道,“那丢掉的,正是‘偏’字。丢了它,任凭深情,也比不上本意般执拗了。”

  少年恍然大悟,那爱情,果然是个碰不得的穿肠毒药。

  那种吃了黄莲的滋味,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享用到的。她既然给你这种品尝的机会,明明就是一种恩赐了,你该感激涕零不是吗?你可知那一整盘的黄莲放在面前时,吃不到的人拼命的想尝却尝不到,含在嘴里的人想吐掉却又舍不得。

  爱一个人,哪里来的那么快活?放弃一份情,又哪里容易?

  想对一个人说出“好喜欢你”,需要灌了自己多少酒才有勇气?放下自己的企图心去日日面对她,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惩罚?得到性命宽恕的人,比你更有幸的轻易拥有她。比他更努力的人,却成为世间最不甘的狂妄家。

  我其实是好喜欢你的,不是“很”喜欢,是“好”喜欢。你若是问,这两个字有何种区别呢,我想,唯一的区别就是,我更期盼你那“一男一女”凑成的“好”字吧,何必与我一同独赏这苛责的世间?

  那爱情与生命,早已成为世间最虚妄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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