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巷
1.
津门内乱后三年,津门以滨海为界,南北两边互不侵扰,相对于北岸,津门联大所处的这南岸,人口更为繁重。
已是傍晚时分,津门街道上的车水马龙逐渐稀稀两两。白公馆算得上是津门里数一数二的宅子,其主人白某,原是退居山海关内奉系军中一位军医长官,在部队撤军津门后,辞军从医,便有了这白馆,也算是造福一方。
——
问诊看病的人大多赶早,傍晚这个时分按理来说已到了白馆歇诊的时间,但此时却一如反常的半敞着大门,而平日里守门的家奴也被白馆三公子白景商遣出去做事了。
此番院门空落,不久,从外急匆匆地闯进一位学生模样的人,“景商,不好了!”那人气喘吁吁地喊道。
“怎么了!你细细地说。”书房内急忙跑出一位少年,那少年目光炯炯,白色衬衣熨烫的连褶皱都没有,十分干净。
闯进来的人哪顾得及平稳气息,一把拉住白景商的手臂,就要向外跑,却被白景商反拽在原地,他慌而不乱地说道:“随安,发生什么了你先慢慢地说。这个时辰我要出门得先同长姐告假,不然又要受罚……”
“来不及了!景商,原本我想抢的密信在路上却被别人夺了,那人往青巷跑了,路上人多我没有追上,但我已经叫人看住巷口,那人应该还在青巷,你要是再不跟我去抓真的来不及了!”易随安被白景商从容的样子反而惹得不快,“你还告什么假啊,白先生要罚你的话,我陪你一起就是了!”说完这话,易随安抬步又要走。
“等等!”白景商又一次拉住易随安,“你先跟我说清楚,什么密信?你抢它干什么?”
“景商,你先随我去,边走我再边跟你说。”易随安焦急地说道。
“易随安!”白景商也有些恼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你不在这里跟我说清楚,难道要到大街上去说吗?”
看到易随安不太放心的样子,白景商指指厅堂中的椅子,说:“今日所有的家奴都被我派到南兀山上种竹子去了,馆中只有家母和长姐,所有事你但说无妨。”
易随安顿时松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说道:“你可知杨二这些年一直在调查着什么?”
“她会查什么?都已经是署长太太了。”白景商一口否定,但又想了想,道:“你是说……”
易随安贴近白景商,轻声地说:“我一直都觉得,当年杨焕杨三哥牺牲后,他的长姐杨浔和二姐杨澄闹掰是个局。”
白景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喜出望外:“你是说,杨浔先生的失踪很可能只是个计划?”
“我还不敢确定,但我敢肯定金大川防备署的上头,已经有了南叶的人。”易随安笃定的样子,反倒让白景商不安起来。
白景商清楚,易随安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才会这么肯定的下结论,但也正因为有些事情还不能确定,所以易随安的有些怀疑,连他这个南元的领袖都要瞒着。
“三年前为保南叶的根基,南叶分裂为南元和长叶,长叶负责守着袁二哥所撰的校史与秘密,我们南元则一心调查当年几位哥哥被陷害致死的阴谋。南元与长叶之间都互不知晓,外人又怎知南叶还活着呢?”易随安突然讲起来这些。
他接着又说道:“幸存的人只知林筝林四哥当年背叛了南叶,导致四百学生军一去不返,但我却觉得并非如此。倘若林四哥当真背叛,为何又在全军覆没后跳河自杀,那么他叛变的理由又是什么?林四哥与金大川有夺妻之恨,可四哥死后尸骨未寒,杨二就选择嫁给金大川,甚至不惜与长姐杨澄闹掰,金大川与杨家姐妹又有杀弟之仇,这又是为什么?景商,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怀疑这是个局吗?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当年的叛徒另有其人吗?”易随安说的愈发激动。
“所以,这就是你怀疑杨澄先生在调查什么的理由吗?那密信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连我都不知道?”白景商有些恼火,他甚至觉得这些没有根据的猜测都是在浪费时间。
易随安见白景商并不理会他长久以来的分析而只关心密信,索性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那密信是有官员秘密派人交给杨二的,消息说上面写着当年真正叛徒的名字,所以我才会去截那封密信。”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的?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白景商气急败坏地问道。
易随安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是遮掩,他是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如实说他早晨醒来就发现字条吗?全寝舍八百人能一人一人的调查吗?他只能选择相信这一丝丝希望,按照字条上的时间和地点去等着,万一确有其事呢?万一真的抢到了呢?那么尘封三年的冤情就都可以昭雪了,南叶也不用至今都受人咒骂了。
“你别告诉我是仙女下凡了通知你的!”白景商冲易随安怒吼道,他最后一丝克制自己的理智都要被这个平日谨慎今天却鲁莽的易随安给消磨殆尽了。
见易随安怔在椅子上出神,白景商无力再发火,他甚至来不及取外衣,径直向门口走去,易随安见状,也急忙跟上。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疾步快走着,白馆的庭院不算大,几十步足以走到大门。
“站住!”从身后传来一个凌厉的声音喊住了二人。
白景商稳住脚步,头也不回地答道:“长姐,我有要事需立刻去办,等我回来再向你负荆请罪。”
“我说不许你去!”身后的女子怒喊着,二人只敢在原地停住脚步。
“长姐,我必须去!”白景商已经决定了要忤逆一次。
“景商……”易随安倒是有些怂,“还不是不要忤逆白先生了……”
见易随安刚刚的十足中气一下子消散,白景商刚加气恼,心里暗骂易随安吃软怕硬,但他不能如此,“长姐,我明说了吧,事关叶大哥等人之死,我不得不去!”
“我知道。”白灿时向身后遮掩着什么,可二人并没有回头看见,“南叶往事已经过去了!我不许你再参与其中……”
“长姐!”白景商打断了白灿时的话,这还是头一次对长姐不敬,“我忘不了那活生生的几个人从生命中就此消失的痛楚!”
“那你就要让姐姐承受失去你的痛楚吗!”白灿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为什么宁愿通知易随安也不愿让弟弟趟这趟浑水,作为姐姐,她有比谁都要多的难言之隐,可白景商还是趟进来了。
白景商被白灿时的傻话给气笑了,他的语气极为温柔:“姐,我不会死的。”
“你当我是傻子吗?白景商!”白灿时一想起那些活生生又熟悉的面孔,心里就十分疼痛,“南叶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就连襁褓里的婴儿都命丧在官兵手里。旁人不知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可纸又能包火到几时?南叶里的每一个人,谁不是一步一步的走向末路,三弟,你要让我亲眼看着你一步一步去送死吗?”
“但长姐当年不也是眼看着叶大哥他们去送死吗?”白景商回过头来,走向白灿时,“我不知道那时叶大哥在密室里和你谈了什么,可我清楚他们每一个人在战场上都那么义无反顾,要是能让他们死的清楚、明白,我又怕什么?”
“他们的确是英雄,但他们死后,你林元姐姐的下场又是什么你不知道吗?”白灿时是有口难言,“你想让姐姐和她们的结局一样吗?”
白景商怎能不为之动容,他了解长姐白灿时,她平日里不会说这样的话。他的长姐,如长兄,短发极短,自三年前林元去世便性情大变。长姐以前是个喜欢束长发的女子,虽不爱说话,但却温柔极了。那些人的离去,难道对她的打击就不大吗?白景商甚至痛恨命运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是它们夺走了他那么温柔的姐姐。若不是他如此执念,又怎会组织南元并成为南元的领袖。
“随安,拦住白先生。”白景商丢下一句冰冷的话,快步向外走去。
事实上,白灿时没有去追,易随安也没有去拦白灿时。易随安心里清楚,如果白灿时要追,他是拦不住的。一个连官姻都敢拒绝的女子,岂是他能阻碍的。不仅如此,易随安连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两人就这样怔在原地。过了许久,白灿时的情绪才稍稍平稳。
“你也不许再参与南元的事,否则要罚。”白灿时以同样的语气丢下这样一句话便回屋去了。
“是。”易随安低声应和一句,他对她的吩咐从不敢拒。
——
白灿时回到自己的书房,暗阁已被她命人用砖块填平,可暗闩还在,她每每念起故人时,还会在暗闩前伫立良久。想起三四年前,一次次与林元在此谈天说地、嬉趣玩闹,她仍会心绪不安。
或许三弟说的对,如真能教这些人死个明白,尽管要冒些险,又有何不可呢?牺牲总是要有的,且已有那么多人牺牲——那四百多人,哪一个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生身父母呢?杨澄的弟弟杨焕,在撤退时被金大川回截在南兀山以通敌罪就地枪决,据她所知,杨澄又为保全长姐杨浔与袁梦唐性命,不得不委身嫁给金大川,谁又好过呢?偏她白灿时的弟弟性命娇贵不能冒险吗?林元的二弟林筝,是否叛变学生军至今仍无定论,跳河自杀仍无法证实清白,林元若不心痛,又怎会郁郁而终呢?是偏她白灿时对至亲于心不忍吗?还是她见惯了生离死别?还是她已经失去了亲弟弟,所以才不能再接受白景商犯险?
她又想起林元那句话来,“称心,你信不信,越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
白灿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她靠着椅子坐下来,仔细回想弟弟刚才的话。没错,三年前,可不是她眼看着叶锦生他们去送死的,如果在黎九她们为失去至爱嚎啕时,她能早点后悔没有去阻拦那群孩子,或许袁梦唐现在还在领着南叶重起,或许弟弟也就不会参与到南叶中了。那样,她还能抱憾到现在吗?
三年前,暗室内,叶锦生与她的谈话,又像刀子一般疼上心来。
“白先生。”昏暗的灯光下,叶锦生恭恭敬敬地称呼道。
白灿时已在狭小的空间内坐下,说道:“你们是已经决定了吗?”
“是。”叶锦生说着,“四百人,后日清早出发。”
“林元知道吗?”白灿时问道。
叶锦生迟疑了一会儿,道:“还没有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你是只有这一件事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吗?”白灿时突然说道。
叶锦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虽说白灿时先生是自己人,但这被看穿的滋味,着实让他后怕,“白先生看穿了什么,直说就是。”
“叶大公子不必紧张,我也只是猜测。”白灿时又道,“金大川的防备署最忌惮南叶的学生们,这次居然会和学生军通力合作,想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的确,白先生说的没错。”叶锦生眉头放松,语气也稍缓,“防备署盯我们盯得紧,也恨之入骨,这次合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金大川会给你们留活路吗?你们的生死说是在命,其实还不是在金大川的手上!这一点你可曾想过?”白灿时细细地问来,深思熟虑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子。
叶锦生也不再遮掩,他说:“这一点,我想到了,但是为了能抗敌,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倒是不怕死,但我有把握给其他人留一条退路。”
“你是给金大川身边留了耳目吧。”白灿时坦白的说道。
“白先生还能猜到什么?”叶锦生微笑地看着白灿时,那一双闪烁着光明的眼睛,与脸上那一道新伤,仿佛不属于同一个少年。
白灿时继续说道:“南叶的领袖个个璞玉,金大川不会轻易容下这个耳目,我猜叶大公子是用了‘周瑜黄盖’之计吧,但如此苦肉计,金大川会真的相信吗?是真相信还是假意引你上勾,我想,你自己也并没有把握吧,既然如此,还谈什么给其他人留退路?”
“白先生,我自有办法。”叶锦生坚定地说道。
“当然,这都不重要。”白灿时欲言又止。
“白先生想说什么但说无妨。”叶锦生打趣着说,“也很有可能这是最后一次受教,所以白先生不用介怀其他。”
白灿时欣然一笑,接着说:“你不是不知该如何向林元告别,怕是不知该如何向林元交代吧。”
叶锦生怔住,没有说话。
“袁梦唐迂腐、你会留在后方,杨焕鲁莽,杜云凡善斗,我猜……你选的是林筝。”白灿时一边分析一边不可思议地看着叶锦生,“叶大公子,你竟然敢让林元的弟弟去冒这样的险,他与杨澄之间眉来眼去不止一天两天了,你当金大川在进门联大里没有眼线吗?你当金大川是瞎子吗?”
“金大川的确会对这事耿耿于怀,但这也是他只会相信林筝的原因。”叶锦生又说,“林筝的事,只有我和杜云凡知道,没想到却被白先生猜出来了。”
白灿时没有继续说下去,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面面相觑。
许久许久,白灿时才缓缓开口:“叶锦生,你想过要娶林元吗?”
“如果能活着回来的话……”叶锦生道。
“那也就是不可能了。”白灿时丝毫没有留情面,“你是报国了,想过林元剩下的路怎么走吗?”
叶锦生注视着白灿时,轻声说道:“那我又能怎么做呢?白先生,学校才在津门立足,没有能力再内迁了。”
“其实你们都做好准备去送死了是吗!”白灿时同样注视着面前这个刚刚二十岁的少年。
叶锦生忽然低下了头,说道:“白先生,你不是我们,不知我们的报国热血已被是非口舌伤的太深,倘若这次犹豫不决,可能所有人也再没有第二次赴死的勇气了。”
“白先生,有些往事也只有我们才明白个中滋味。”叶锦生如品茶般细细说来,连同其中苦涩,“内迁那年,袁梦唐曾为保护同学而被砸断了一根手指,曾经那么拥戴他的人,现在却因为袁梦唐这份个人感情而唾弃他是斯文禽兽。南定大学因内迁而分裂,校史丢失,袁梦唐带伤完成校史的几百万字,现在却被校会开除,仅保留学籍。我的父亲,昔日南定大学的创立者、使半部学校免于战火的内迁主导者,仅仅是因为没有反对我们的自由恋爱,而被校会免职。我也常常想,为什么我们为学校、为民众做得这一切,却都得不到一份道德上的宽容,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但你们还是要去……”白灿时说。
“要去,当然要去。”叶锦生又一次坚定地说,“即使不给我们宽容,我们也要去为山河赴死。”
“你不恨他们吗?”
“他们不知其中缘由罢了,我怨的什么呢?”叶锦生无奈又悲伤,“白先生你和林元她们是因迁校师资匮乏而破例选出的唯一一批资优生任教,在这开始以前,林元也只是大我两届的师姐,而对你白先生,我又何须称你为‘先生’?”说到最后,叶锦生的眼睛里含满了心酸。
“如果林元没有变成‘林先生’,她一定已经做了叶家的媳妇。”
直到现在,白灿时再想起叶锦生最后那副强忍着泪水的样子,她仍会于心不忍。并非她没有想过阻止,而是她阻止不了。一个旁观者,怎能阻挡一群勇士去赴死。事后的种种,也证实了白灿时的担忧,叶锦生还是太过自负。但他一定不会料到,他牺牲之后没过多久,林元也随着一同去了。
林元的死使白灿时原本顽固的认知产生了裂痕,她开始质疑这世上所谓的真理道义、与世人口中所绘的道德,原来道德没有具体条例和蓝本,全凭民众的随心所欲去阐述。世人说对便是对,世人说恶也就是真的可恶。而事情的真相,哪有茶余饭后的谈资来的痛快呢?
白灿时自我矛盾了很长一段日子,以致她大变心性与模样。林元的去世,黎九的离开,使白灿时不得不自我封闭了起来。一直到那个少年出现后,白灿时的顽固才真的动摇了,她忽然警觉,自己正慢慢变成第二个林元。
她也常常静下心来想,这情字,世俗的确无法抗衡。
2.
林弗笙辞别修者无叶后,按其指示终于觅得此山南侧那条隐蔽曲折的下山小路,这小路虽曲折不堪,却比上山时的路易走的多。顺着山路跋涉约两个时辰后,林弗笙才远远的看到一些民居的影子,这对他已是最大的慰藉。他想着,接下来只需找到那津门联大,便大功告成。
喜上心头的念想让林弗笙不敢停歇,尽管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
突然,林间传来一阵喧杂,历经几日生死徘徊的少年变得异常警觉,他迅速跳入一丛灌木中隐蔽了起来。林弗笙心中的那种恐惧又蔓延开来,仿佛此刻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下一秒夺他性命的暗器。
半刻钟后,同途小路上走下来一队行整有素的家奴队伍。林弗笙躲在不远处看得清楚,这些人并不像是军队,倒像是哪府的仆人,他们一个个拎着锄子或扛着镐头,步伐缓慢却走得紧凑。
“柏叔,为什么每月这个日子三公子总要我们到这深山里种竹子?”人群中一个年轻人向走在最前面的老者抱怨着,脚步却没有停下,锄头也稳稳的扛在肩上,“这南兀山可是地狱山,自从三年前山脚下河岸飘过来那么多尸体以后,山里连住户都没有了,山上蛇虫又多,路又难走的,真不知道还来这儿种什么竹子……”
“阿丁,景商自有他的道理,你照做就是,废的什么话?”白衣老者厉声地数落道,“谁再对此心存不满,我就罚他日日都来!”
其他人不敢再多言多语,异口齐声地答道:“是,柏管家。”
一行人又继续沉默无声地沿路前行,这条路他们似乎非常熟悉。林弗笙心想,他们既是月月都来,想来定知晓山下的去处。他不敢怠慢,料定没有危险后,从矮木中弓腰窜出,那行人已行至稍远,林弗笙加急脚步,往前追去。
当林弗笙追上那一行人时,前方的民居已清晰可见。长者被这个从林间突然跑出的消瘦少年惊得一怔,但老者仍十分和蔼,问:“小兄弟,如此急促地追赶我们,是有何事吗?”
“这位叔伯,叨扰了。”林弗笙先是深深施礼,然后恭敬地问道:“晚辈前来津门投亲,行至这山迷失了方向,方才多谢诸位引路才下得这山,晚辈见诸位应是津门人,才追上近前,烦请问一问路,我好去投奔亲戚。”
老者叹息一声,开口道:“小兄弟,我听你口音并不像北方人,想来也是战火所致、逃难来了吧,无妨,这津门我熟得很,你要往哪里去,但讲清楚,我为你引路。”
“引路倒不劳烦了,但请叔伯告知去路,我自行前去便可。”林弗笙见老者仁慈怜悯之态,不由得又深鞠一躬,道:“家姐在津门联大,津门大学在何处,叔伯可知?”
听到林弗笙的话,老者还未开口,身旁的一位壮实青年却爽朗大笑起来:“津门联大?那地方我们熟极了……”
林弗笙不明其意,只见其他青年们也成三成两的偷笑着,这倒让林弗笙有些心慌。
“阿丁,你是又要讨罚了吗?”老者呵斥道,那青年人不敢再造次,用手捂着嘴。
老者态度稍缓,方对林弗笙说:“小兄弟,不瞒你说,津门联大离此的确不远,但你现在如此样子……小兄弟,家府是津门白馆,我家女子更是津门联大的女先生,依我看,你不如随我归至家府,用了便饭再梳洗一番,且去投亲也不迟。”
“是啊,我家公子在津门人脉广哩!你要找谁,不消一个时辰便能让你见着!”那个名叫“阿丁”的青年又插话说道。
老者没有再教训他,而是继续对林弗笙说:“小兄弟,我见你气色不佳、应是身上有伤吧,我白馆向来行医为善,你大可放心住上几日,我家公子与你年纪相仿,又乐于结交,你的寻亲之事定会予以助力。”
“实不相瞒,晚辈逃难以来,还从未受过如此厚爱。”对于老者的盛情相邀,林弗笙却有东西,但他此时更心急去寻找那个恩公口中的“杨二”,于是他狠了狠心,还是拒绝了这番好意。道:“只是寻亲在即,我也应早些向亲戚报个平安。白馆的厚爱,晚辈没齿难忘,待晚辈投亲之后,定携礼拜访令公子与柏叔您。”
“行吧,此事也不应强求。”老者不免有些失落,抬手向不远处指去,道:“小兄弟,那处街里四面通达的中心便是津门此处的百年鼓楼,你行至那里,再往东走,有条灯红酒绿的巷子,那是津门有名的欢娱巷子青巷,你顺着青巷朝东一直走,大约两刻钟的路程,就能看到津门联大的正门了。”
“多谢!”林弗笙欣喜若狂,虽然还有一些路程,却像见了曙光似的兴奋。
“小兄弟,你且听我说完。”老者犹犹豫豫,脸上泛起担忧的神色,叮嘱道:“如若迷失,也不要惊慌,那百年鼓楼每过一个时辰都会鸣钟,你自可辨识方向,只是那青巷……”
“怎了?”林弗笙疑惑地问。
老者欲言又止,反而是那个阿丁抢着说:“哎哟,柏叔不好开口,我对你讲便是。那青巷,可是津门唯一一处烟柳地界、风月之所,风月场所你懂咯?柏叔是怕你被那些花容月貌的小娘子给喊了去,然后……”
阿丁的实话让林弗笙听得羞赧,他才十九岁,唯一接触紧密的女子就属家奴潼儿了,但她已不在了。想起书上讲的那男女风月事来,林弗笙怎能不羞赧?
“也罢,我倒不是担忧这个。”老者并没有因为阿丁插嘴而再次动怒,“只因你是去津门联大寻亲,才特殊极了。这里岔路繁多,我怕你认不得路,才指了条最简的路给你。但你经过青巷时,只可低头前行而莫顾其他,一是莫沾烟柳,二是勿生事端。津门联大校规森严,你若是在那种地方生了事,你怕是连联大的门都进不去了,你可谨记!”
“是,晚辈谨记了,多谢您!”林弗笙拜别以后,匆忙行至人前去了。
——
林弗笙自进了青巷后就觉得十分不自在,周遭像是有百双眼睛盯着他似的。这寻欢作乐的地方,莫非还埋伏着杀手不成?说来也不太可能,津门已是少帅的地界,奉系与日军有世仇,除了日租界,其他地方是混不进来日本人的。那这奇奇怪怪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天色渐晚,映衬着巷中的新式电灯愈发明亮,街上并没有人来人往,只有喊客声不绝于耳。巷子不宽也不窄,两边是普通的二层式建筑,巷子中脂粉气很重,也不知这刺鼻的滥香是来自阁楼上的姑娘,还是巷子两旁赶市的脂粉货郎。
“公子~进来坐坐啊~”巷中时常飘来这样的喊声。
林弗笙听了只想笑,也不做理会。修者给的干粮都已吃光,还哪有东西去抚慰你们。但又想道,适逢乱世,那些无力谋生的女子,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呢?少年走着,心上悲伤起来,变更无心留恋这烟花景色。
直至一处白色小楼下,这喧杂的叫客声才停止,少年有些惊奇,于是停下脚步,瞧了瞧这异样的楼阁。只见门口处两个家童拖着一个醉汉走了出来,紧接着又将这醉汉重重地摔在当街。那醉汉虽然失态,却也是西装革履俨然一副斯文样子。
那家童并不买账,而是高声唾弃道:“呸!有两个臭钱就敢轻薄我家姑娘,要去妓院再向前走走,拿我们琅月楼当什么地方呢?”骂完,这家童毫不留情地甩上了门。
醉汉翻滚着起身,拍打着衣襟,又踉踉跄跄地向林弗笙身后走去,不停嘀咕着:“有什么了不起,不还是个妓?卖不卖身也不是你自己能说了算!”
林弗笙抬起头观望,灯光中映照着那三字牌匾,在这青巷中,幽幽传出一支筝曲来,那声音细柔又刺耳,像一匹稚马,跌跌撞撞地扎进少年心中的那片操场。
“兄弟,你可让我好找啊。”林弗笙听得正出神时,肩头搭过来一只有力的手,“你身上的东西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林弗笙当他是索要财物,于是紧张地道:“这位兄弟,我初来津门,身无长物,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装傻吗?我可没有时间跟你废话。”身后的人不等林弗笙回头,一只手结结实实地锁住了少年的喉咙。
“你听着,我只要密信,不取你性命。”那人在林弗笙耳畔低声说道,“识相点,把不属于你的东西交出来,我就放过你。”
林弗笙只觉颈间被勒得透不过气,全身的血液都快要迸出、凝固,“兄弟,我真不知你要什么……”
“当真不给是吗!”那人发起狠来,手臂上的力道又加了一重。
“我确实不知……”林弗笙挤出最后一丝丝气力,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那人没了耐心,不由分说,左脚使力,正踹在林弗笙左腿回弯处。林弗笙疼得闷哼一声,连同着右侧身体一齐跪在青石路上,石板撞击半月板那一刻的疼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双腿的知觉。可脖颈处的力道并未减弱,身子猛烈下沉时,天柱骨一声脆响,林弗笙的意识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地抚向口袋里的字笺。
那字笺是他唯一投身的机会,无叶的字笺如命,字笺不在,林弗笙苟活又有何意?
天色暗沉,林弗笙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只有大致的轮廓。
“我不想杀人。”那人道:“把东西交出来,就放你走。”
林弗笙没有说话,他的面无表情让那人更加气恼。
那人随即松开手臂,又抬手向林弗笙后颈间猛力一挥,二指刚劲有力地打在颈尾末端。林弗笙的手紧紧握住口袋,身子却应声倒下,耳边只剩从领口内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还说不知道。”那人俯身,讲林弗笙紧握的右手掰开,取出那封字条,道:“这折痕样式,分明就是南叶独有的,是你说谎在先,怨不得我。”
林弗笙的意识渐渐失去,他只记得昏迷之前,那人蹲在他面前探了探鼻息。之后,巷间传来两处枪响。
——
林弗笙模模糊糊地做了一个梦。
那梦中,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在河的两岸,鲜红的血色漫布翠绿成荫的南兀山,修者无叶的茅屋已成片瓦,义碑处的竹林被削平成半尺高。络绎的红色勋章,一个陌生的少年,跪死在尸体上,像雕像般扶起一帜红旗。
林弗笙惊恐万分、嘶声号啕,从远处的山上却走下来一女子。
那是长姐!他万分肯定。
“如意!到长姐这儿来!”那女子向他喊道。
他喜出望外,可他又惊恐——那横在他与长姐之间的,是一层层的尸体。
“如意!”那女子又朝他喊道。
他像没有听到一般,呆呆地怔在原地。他惊恐地张大了双眼,看着地上的一具具尸体、那一张张与他年纪相仿的面孔。
“如意!来啊!”女子声嘶力竭地唤着他。
他忽然望向那个死在旗下却不肯匍匐的人,那张脸,那副沾着胡渣的面庞,竟与他如此相像!那分明就是他。林弗笙猛地跪倒,无力地伏在血泊里,号啕变为无声的抽泣。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引自陈毅元帅《梅岭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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