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元寺
1.
疾步穿行这却看似幽径的小路,却早已被密密麻麻的野藤棘蔓覆住。泥土中到处是生长随意的野生植物,脚下是弥留着潮湿气息的土壤,耳边伴随的是秋雨打在落木枝叶上稀稀两两的嘈杂声。这是津门特殊市内以密林闻名的南兀山,但闯入这陡境的些许人并不知此,若是知晓,可能也未必会闯入这地狱山了。
少年历经几天几夜的奔波早已疲惫不堪,蓬头垢面不说,身上的单衣已在匆忙穿行林间时被梢上陡然晃落的雨珠淋湿尽然,单裤也刮坏得只剩块破布勾连着,双腿正隐隐作痛。然而他无暇顾虑这些,顺着这隐隐可行的山路一直弓腰逃着,逃得实在没了力气,那些追杀者也没了踪影,少年这才敢停下来歇脚。疼痛从最下面涌上他浑噩的大脑,脚上的鞋只剩下一只,而另一只连长袜都不剩下了,皮肉被淤泥糊着,血的味道混在湿润的空气之中,加剧了他的痛楚。
他抬头望望天,又低头苦笑,这里哪有天呢?
——
他从苏杭一路逃到这里。一开始还过得去,他一个风风光光的苏南商号接班人、南洋学堂大名鼎鼎的刘如意,再落魄也总是吃得饱饭的。他原以为他可以在这乱世中大有作为,毕竟他在官塾里称得上出类拔萃。他有无可挑剔的身家,父亲刘靖云是苏南商号的掌舵人,他是刘靖云的独子。但他却比父亲更有名气——十岁便被举为洋务时创办的官塾、南洋学堂总教习徐景程的特荐生。又是在三个月前,家奴通知他速从学府北上逃命,并给他带来一个晴天霹雳与一个难以接受的身世故事。
其实对于这个身世故事,他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隐隐约约中他也记得那个比他年长六七岁的少女,那时他已有了些懵懂的记忆。那女孩扎着辫子,“如意如意”的在他身后唤着他。他也依稀记得那一幕场景:自己被一双大手抱起,那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仰着头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噙着泪,嘴唇却紧紧地抿着,一副不可多得的倔强。大手抱着小小的他轻盈地转过身走着,他还绰约听到那女孩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什么、以及身边大人们小声地责骂着什么。他知道,她喊的不是他耳熟的那两个字。
所以,现在看来,她喊得是“弟弟”吗?
现在是1934年,他二十岁了。那么她呢?她应该早已经变了模样吧。关于她的一切,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收到那家奴所传的九叔的口信。九叔,既是他的养父,也是他的亲叔叔刘靖云,这也是他从口信中知道的。九叔惹了日本商,突遭杀手灭门,幸他已在南洋学堂读书:南洋学堂是早年管家所办,推翻清廷后南京政府又接管并迁至首府南京,南洋学堂便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官塾,常驻政府委任的防备署,森严堪比官邸,无通行手令与政府许可,任何人都不可轻易搜查。
虽他侥幸躲过一劫,可不代表南洋学堂是栖身之所。自三年前东北沦陷后,政府与日本国的关系相当微妙,恩师徐景程虽然疼爱自己,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个虚有其名的官塾教长。刘寄北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
九叔在口信中说,他尚有长姐在新京,抱走他的那年,他生父已不在人世,他生母带女改嫁了一名白姓军官。刘寄北心想,当年在新京部队的应属奉系军官,奉系军官一直与日本国夹着血海深仇,倘若能找到生母与长姐,必可使他保命。但口信中除了长姐的姓名外,再无其他。
传口信的家奴是与他一同长大的伴读侍女,只替他回家取了趟月供,却赶上这一遭变故。十几岁的女孩,死里逃生的传回这一句口信,又同他一路奔波到津门,硬生生地走了快一个月。
与他一起逃到新京吗?原本还是可以的,可不就是他刘寄北偏偏受不了那一顿的饥饿,身无分文拿了贴身的信物去典当,却再一次引来追杀者。刘寄北还勉强安慰自己,日军早占领了新京,奉系部队三年前就撤到了山海关里,说不定长姐就在津门。他略有自信的带着家奴往这无名的山系里逃命了,还有点斗智斗勇的意味。
那家奴呢?在这深山密林中,遮天又蔽日,实似人间地狱!他怕极了子弹的呼啸声,只得挑枝叶繁茂的隐蔽处藏着身子走,但这样走又太慢,路是一条条的没有,方向又错来错去,恐惧愈发深重。家奴的脚踝被荆棘刮烂露出森森白骨硬是一声不吭,可他又带错了路,险些与那些杀手擦肩,刚有骚动就吓得他仓皇鼠窜,尽管丛灌遮蔽,但一出声响又被对方察觉。几声勃朗宁枪响,反而给他逃命的脚步做了掩护,也不知弓着身子窜了多久,停下时已不见追杀的人。家奴身上不幸中了一枪,虽不在要害处,但女孩子家已是寸步维艰。刘寄北自责不已,一挺身背起家奴,硬撑着绕到山后最陡处的一块矮洞里。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刚入山时的那一场林间秋雨到方才收小些,既无法生火取暖,又寒意刺骨。这里当真是地狱之地,走不完的山壑,望不尽的枝叶。他有些绝望,又有些想哭。可要在家奴的面前哭?那他读书人的骨气要往哪里放?想着想着他将仅有的外衣脱下,盖在家奴虚弱的身体上,原本就十分瘦小的家奴,蜷缩得更像这山中枯黄的落叶了。
他累,可他睡不着。他饿,甚至想饥不择食。山间的月,清晰却朦胧,南兀山特有的雾气,在温度逐渐下降的夜晚慢慢升腾起来。他愈发看不清月色了,他又冷又饿又倦。终于,他窝在一处杂草间沉沉睡去。
那是一个好梦:梦中他寻到了长姐,她温柔又恬静,和家奴怎么有些相像,冰冷的手轻轻抚着他的鼻尖,那眼睛好像又要掉下泪来。她喃喃自语着,但是他听不清楚她在诉说什么,她念的故事似乎很长,尽管他全神贯注,也并不能在与她近一些。忽然她的样子又陌生起来,生像那时朦胧月间飞下来的仙子,长发束后,衣袂飘摇,似水又似风。
她果真是一阵风,蓦地吹醒了他。
刘寄北被深山里的莫名声响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疲倦又警觉地打量了四周。已是深夜,黑漆漆的山矮窝里,除了月色的一丝丝模糊光亮,他都要忘了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
“潼儿?”他隐约觉得身边空落落的,所以低声唤道。
无人回应间他伸手去探那片熟悉的杂草,却没有触碰到另一个身体。
家奴消失了,刘寄北心里慌了起来。
他不敢再久待,拖着酸痛的身体挣扎着站起。一步接一步地踉跄着前行,是逃路还是寻找,他心中没了答案。他已几天几夜未好生休息过,身体透支,还好刚刚的小憩,让他尚能恢复些许体力。他一路向着月光走,雨水将泥土浸得泥泞难行,直到他走到那片竹林下被笋尖扎伤了脚时才不得不停下,原来一只鞋都已跑丢。
——
刘寄北是如此无奈的仰天苦笑着。他笑自己怕是要丧命在这深山中了。可怜自己寒窗十年竟落得无人收尸的下场。他不怕死,但是他不想死。如果能让他再活上个十年,他还想见见长姐,他还要寻回九叔的遗骸,他还想为国捐躯,而不是死在这活坟墓里!
他心中是如此之恨,他恨透了日本国,也恨这虎身鼠胆的官家!苏南商号十几年来兢兢业业本本分分,每年也多向这国民政府大小官员上保护费,得罪了日本商而已,出了乱子怎么就得不到庇护了。他越想越气,拳头狠狠地砸在竹竿上。
“不对。”他嘀咕了一声,用手反复搓拭这根竹杆。
刘寄北琢磨着,自己自一天前逃进这山,始终没有找到过下山的路,反而顺着山势走入了这山的最深处。这一路走来尽是杨树、柏树与高大槐类树木杂交生长,地上也尽是杂草荆棘、碎石野刺,却并没有笋尖。津门这地方并不太可能有竹类的自然生长,而此刻他倚靠的这棵竹确实笔直修长、表体光滑,这很奇怪。
想到这里,刘寄北只觉心中有了火光一般,也不顾脚上疼痛,拼尽剩余气力,向竹林深处蹒跚而行。
大概有三两百步时,突然脚下一空,本已麻痹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猛倾,来不及再回身,他胡乱用手抓住了些藤蔓,可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整个人还是重重地倒栽了进去。这一摔,让他昏沉许久。再醒来时,身上的伤口重新刺激着他的麻木身体。
刘寄北在黑暗无光的坑底摸索起来,突然他那双又脏又疼的手触摸到一块冰冷的物体。他敏锐地继续摸索着,平滑的手感,让他意识到或许是块石碑样的东西。碑上有纵横的沟槽,应是刻了字的。他又探索,旁边还有一块石碑,却比第一块潮湿许多、粗糙许多。
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了,他不再顾忌地摸出腰间的火柴。火柴有些潮,他废了好大力气才燃气一只火柴。火柴在他指尖屹立着,仿佛掌上明珠般稀释珍贵。
“义勇王立早之墓”几个黑字涂在沟槽里。
刘寄北素来胆小,若换作往日,在这深山老林里撞见墓碑应吓个半死了。此刻他却只能壮大了胆子,小心翼翼地将火光移动到另一块碑前。这第二块碑并没有沟槽,而且尤为粗糙。
“难道是无名碑?”他心想,又好奇。
刘寄北捏着火光由下至上,一寸一寸攀援,他的目光也一寸一寸地向上移动着,这碑上的湿气让他不得不警觉起来。碑的正中央草草地写着一个血色的大字,他第一眼并没有看出这是何字。他右手食指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火柴的光亮开始减弱,他心里有些毛躁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字?“焕?”他嘀咕道,指尖却无意搭在了石碑上。
从指间传来的湿润和腥味在那一瞬间吓得他向后一仰,瘫坐在地上。左手的微光突然熄灭,在熄灭前他清晰地看见了架在石碑上那张熟悉又带着弹孔的脸,他大惊一声,昏死过去。
2.
——
“潼儿!”矮塌上满身伤痕的少年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的急促喘息着,惊恐未定的面庞上几处擦伤印着血痂,腮边胡须长出半寸余长。
“那姑娘的名字吗?”简陋的木板门前传来低沉的声音。
“你是谁?”刘寄北猛地从矮塌上坐起,随之而来的一阵剧烈痛楚从他右腿上下蔓延开来,疼得他倒吸几口冷气。
那人不紧不慢地从木门后缓步走进,身穿一件灰色长袍,肩上披着的是深灰色的长衫,不知是年头过久还是其他缘由,那深灰的颜色极为怪异。刘寄北稍稍抬头,凝神向门处望去,那人的一身装束便呈现在他眼前。他戴着一顶褐色道帽,发髻却并不像山中道士那般束起。若说偏要说与什么相近,刘寄北倒觉得他应该是带发修行的寺人。
那人走进厅堂,行至堂中的一处地垫上坐下,双手合拢并在一袖,面向门处,闭目说道:“不先问问那个姑娘吗?”
刘寄北听此后,急切地道:“潼儿怎了?”
“潼儿?”那人慢吞吞地说着:“分外好听的名字呢。”
“你快说,她怎了?”刘寄北急不可耐地样子,在那人眼里确实有些虚伪至极。
“满身的创伤,手足都被摔烂,额头被近距射中一枪,子弹取出时,血都已流干……”那人平静地讲着,听到榻上人微微的抽泣声,又凌厉评判道:“她身上所穿可是你的大衫呢。”
刘寄北已无言作答,掩面抽泣间又开口:“尊者为何要救我,倒不如让我与潼儿一起死在这深山算了!”
“人生来不易,谈什么死呢?”那人唏嘘,眼角闪过一丝微光,又接着说:“尤其在你这般好年纪,人死了,一块碑、一座坟,或者连坟都是空的,或者有虚名,或者无虚名,很快就被遗忘在这世上。或只有活着,才能有一切的希望,不是吗?”
活着,才有一切的希望……可家奴替他而死,自己又与那些刽子手有何区别呢?无非是在这世间苟延残喘罢了,无非是为贪生怕死找个理由罢了,那自己又与苟活的蝼蚁有什么异处呢?
刘寄北抿去泪水,理智也恢复了一些,勉强拱手问道:“敢请恩公告知我当如何觅得活路?”
那人睁开双眼,山中潜心修行却并没有使他双眼明亮,反而黯无神色。
“活路吗?这当问你自己。如若想活下去,即便你入了这地狱山,也能得之后生;即便误入死地,也能为人所救。难道你不觉得,三日前的你已死,三日后的现在,你又新生了吗?”他缓缓说着,面色又恢复平静。
刘寄北这才注意到,那人的声音有些沧桑,但并不暗沉,沧桑中藏着一种尖利的音色,略显怪异。刘寄北又注目而视,那人泛黄的脸上不苟言笑的神态却并没有音色中显现的那股凌厉,冷漠是冷得像他不会笑一般的迷茫。刘寄北向来对人端详细致,但眼前这人,刘寄北却并不能猜测出他的年龄、甚至性别。这让他感到有些奇怪。
“这儿……是哪里?”刘寄北又问。
那人回答:“津门,南兀山。”
“这我知。”刘寄北略有停顿,他最想知道的事却不敢贸然询问。
那人忽然开口对犹豫中的刘寄北说:“你是想问那墓吧。”
刘寄北被人看穿心思不敢多言,无声地点了点头。
“过往之事毋须提及,那义碑立在这里已有三年余了,你也不需问我是谁,若非有答案,你就把我当作是那义碑的守墓人吧。”那人长叹一声,十分惆怅,兀自沉默良久又缓缓开口,道:“或许一切真的是天意,我在碑前发现你时,有些吃惊。”
“恩公是在吃惊我还活着吗?”刘寄北不禁无奈地一笑。
“非也。”那人依旧平静地讲述着:“一切都是缘分使然,或许我救你是你命不该绝,又或许我救你本是命中注定。我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与他如此想象的少年。”
刘寄北愕然,惊讶地问:“是谁?”
那人被刘寄北的这一问猛然间打断了回忆,一怔,又缓缓地说:“没什么,是我多言了。”
“恩公……”刘寄北没有追问不休,而是哽咽道:“恩公能否帮我安葬了潼儿。”
“她为救你而不畏死,算作忠仆。既是忠仆,应当你这小老爷亲手送最后一程,不是吗?”那人的语气中带着讽刺,他说着,将地垫移到一方茶案旁边,坐姿也由盘膝变为跪立而坐。
小茶案上放置着一席简陋的茶具:茶瓯是粗陶,茶壶是下等紫砂,茶碗是黑瓷,茶灶是黄粘土简单捏制的胚子,而装盛茶叶的则是泛褐的竹筒。这一些茶具在出身商户的刘寄北眼里,可谓是东拼西凑不成体统。
修者一手熟练地在茶灶上取下沸水,另一手用竹筷夹起黑瓷茶碗,两手协作,用沸水将瓷碗反复烫洗两次后,又在茶灶上架起一粗陶碗,用茶勺从竹筒中掂出十几粒干瘪茶芽倾入茶釜,之后又收置茶筒。
修者的双手极为好看,干净修长,十指细腻精致,与他沧桑的脸,并不像是同一个人。若不见他黑瘦的面庞、凌厉的音色、不苟言笑的神情、黯淡无光的双眼,若只见他这双纤细修长的手,定会认为这恩公是个女人吧。
那人在煮茶嫌隙时又将双手拢在大袖内,对刘寄北说道:“山中秋寒,要是有力气过来,就喝点春茶驱驱寒。”
刘寄北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自顾沉醉在悲痛中。见刘寄北没有答复,修者又说:“那姑娘的遗骸,我葬在了第三块碑下的空穴里了,你若是愧疚,就别再去打扰她了。”
“谢恩公!”刘寄北的眼泪夺眶涌出,挣扎几步跪在茶案旁,哽咽地再难言语。
修者并没有扶起他,而是分外平静地说:“起身吧,少年,你遇见我也是命数。我虽救你,但我这处也并非桃花源。我许你在此处留养三日,三日后下山自谋生路吧。”
刘寄北止住眼泪,说道:“恩公救我,但不知我何以为报?”
“你不须称我为‘恩公’,我也不须你报恩。救你之恩,他日你报与危难之人便可。”修者笑笑,又说:“如若非要报答,倒也无妨。我独居这山中岁月不少,与外界已断了消息,这世上的事有些都不知晓了。你若要报恩,就将外面的事,讲与我听吧。”
刘寄北起身,与修者对面而坐,问道:“从何年说起?”
修者一手揽住另一臂的大袖,另一手舀起茶釜向刘寄北面前的茶碗斟好热茶。一切做罢,方说:“就从《告国民书》讲起吧。”
刘寄北静静地看着面前升腾着徐徐热气的小茶碗,思绪却在倒流翻涌。三年中的大小国事,他在南洋学堂激烈辩驳的不同版本,国土山河的破碎,志士豪杰的流亡,以及各地的奇闻异事,他无一不详熟于心。
1932年1月,日军大举进攻上海,国民政府紧急迁都洛阳;2月,东北图书馆被烧,日军违反国际公约,轰炸吴淞,持志大学,数以千计的师生死于炮火;3月,日本在新京扶立满洲国;9月,日军在平顶山屠杀了三千余手无缚鸡之力的民众,仅是为了杀人取乐。
1933年1月,日本占领山海关,兵分三路侵略长城沿线;2月,国民政府私迁北平故宫文物,对民众的愤慨采取暴力手段;3月,热河省主席汤玉麟不战而逃,将热河与承德拱手相送于日军;4月,北平教育界公葬***先生,却遭军警镇压;8月,日军在东北设立细菌部队,并将东北作为试验基地,在中国人身上做实验进行化学屠杀……
“够了!”修者突然一拍桌子气狠狠地说道:“屠杀、镇压、毁学校,还有什么?都已经欺辱到了如此地步,为何还不反抗?”
“反抗?”刘寄北唏嘘着说:“若论起真格的,就那些个官兵,一听见炮声,提着枪跑得比谁都快。”
修者又反问道:“难道别处就没有民军吗?”
“民军?谁敢有民军?府里多几个家丁都会被说是通共,现在时期特殊,谁敢组织民军呐?”刘寄北无奈地笑笑,又端起茶碗嘬了口茶,接着叹息几声,说:“我记得三年前津门这地方发生中日暴乱时,不是出现了一支学生军吗?结果怎样?津门不还是被一分为二了吗?政府军怎了?听说和日伪军打几场仗不分上下,最后与日本国达成秘密协定,暗暗撤军,将一支学生军仍在外头对峙,几百名大学生白白送死而已!”
修者哽咽无声,眼角泛起泪花,忽然间抽泣不止。
刘寄北有些惊慌失措,忙问:“恩公如何这般?可是我哪里讲的不对了?惹得恩公气恼了?”
他刚探过头来查问修者,修者自觉失态,勉强止住泪水,抬手用衣袖擦拭,说道:“无妨,你的话令我念起了故人而已。”
“故人?莫非……”刘寄北一声诧异,兀自低语道:“是那义碑么。”
修者眼中似有所思,又有些犹豫。两人沉默间,茶灶上粗陶瓮内沸声不止,修者的心亦不再平静。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间战火已三年。
你们所希冀的和平,始终没有到来。她心里暗暗地说道。
“我也曾组织过一支学生军,那年,我十八岁。”说话的人并不是修者,而是刘寄北。
对于救了自己性命的修者,刘寄北在他落泪的那一瞬间,心中觉得似乎不用再对眼前这个人有所隐瞒。哪怕有可能因此而死,他都无所畏惧。
修者从内心回忆中抽离出来,惊讶地望着这个刚从血泊里清醒的破衣少年。刘寄北突然冷哼一声:“全国各地都有游行起义,像我这样尤其爱出风头的人,怎可能幸免呢?”
他平静地讲着:“我没摸过枪,没真上过战场。倒是我那挚友,领着那支仅有两百人的队伍,奔向了正在战火中的上海吴淞大学。我俩本是异姓兄弟,在学堂又是麒麟无双,可在临行前,他偏偏隐瞒了出发时间,将贪生怕死的我,留下了。”
“是啊,那些自以为英雄的人总是留下另一个人,独自痛苦的观赏这悲惨世间。”修者大饮一杯苦茶,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小茶碗。
刘寄北忽然神情沉毅又凌厉,连他的语气也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他辩驳着:“不,恩公。亿年走后留下的书信里说,自知此去无生机,便要我继续苦学下去,好完成他、他们、乃至全中国的学生军未完成的理想。于是我更要收敛锋芒,乃至于人说我是黔驴技穷,乃至于人说我是贪生怕死,我都要努力活下去,才不负那支我再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的学生军。”
“你……和他真的很像。”修者感慨着,又发怔。
刘寄北肃然站起,对着修者深深一躬,道:“恩公,我自家中生变北上逃难以来,一路勉强苟活,变卖尊严与骨气赖以生存,若非恩公救我之命,又救我之志,刘如意实在不知如何颓废下去。恩公之德,我不知该如何以报,可恨我现在身无长物,又要被继续悲伤寻亲。恩公,我当如何报答你!”
修者起身扶起刘寄北,问:“这里已是津门,东北早已沦陷了,你北上至哪里?”
“新京。”刘寄北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里已是满洲国的地界。”修者叹息着,又复坐回原位。
刘寄北也坐回,诧异地问:“这是前年才发生的事,恩公如何得知?”
修者并没有理会,而是又问:“你方才说你名为‘刘如意’是吗?”
刘寄北恭敬地答道:“我姓‘刘’学名‘寄北’,乳名‘如意’,方才是为了恭衬恩公,才如此自称。”
“乳名吗?我倒有个故友,乳名与你相衬的很,如此观来,你与她倒几分相像。”修者欣然一笑,二人全然没了方才的颓然之色。
刘寄北急切地追问:“恩公故友的乳名可是……”
“她乳名‘称心’,也是新京人。”修者自知他要问什么,既然二人已坦诚地聊了这许久,修者索性直接回答他。
刘寄北喜出望外,“定是我长姐‘刘蓝希’。”一对泪珠不自觉地从脸颊滑落。想来自己一路逃难,自投罗网般走进这地狱山,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成想因祸得福。想到这里,他已然是急不可耐了,忙问道:“恩公故人现在何处,我即刻便去寻她。”
可接下来修者的一番话,如当头冷水般泼了下来。修者拧着眉头对他说:“我那故人乳名‘称心’又与你相像是不假,可她并不姓刘啊?况且到处狼烟四起,纵使有迹可循,也无知生死。”
刘寄北满心的欢喜一瞬间落空,脸上喜极而泣的眼泪竟也不知该如何而流了。或许是自己寻亲太过心急了吧,才会疑邻盗斧。可如今寻亲无门,新京又去不得,自己又往哪里去呢?
“我看你饱读诗书,为人正直,生于乱世又遭难,倘若颠沛于世又有些可惜,你我相交一场,我也没什么能赠予你的。我可荐你到一个好去处,你大可到那儿完成你未完成的理想与抱负,寻亲的事儿,你也可筹备而行,不必仓促狼狈。”修者好像看穿了刘寄北心中所想一般,一番话说得刘寄北惊愕有余,回谢无声。
修者从茶案下拿出一方纸笔,置于狭小的案几处,又道:“但你须应我三桩事。”
“恩公请讲。”刘寄北缓过神来,收起了诸多思绪。
修者想了想,目光如炬般注视着破衣少年,平静地说着:“一,你不得对任何人说起我。”
“这是自然,恩公但请放心,刘寄北决不会出卖恩公。”破衣少年一拱手,又即时止语。
“第二,不得通敌卖国,不得违背初心。”修者说着,手已提起笔,却并未写字。
刘寄北又是抱拳,附声道:“我早已葬身于这山中,现在这条命是恩公所赐。至死,刘寄北不求留名史册,但求无愧山河。”
“嗯……这第三嘛,你既是逃难之身,旧名旧事,不可再现于人。我暂为你拟一假名,你用此名去我荐处,自会有人照拂你。”修者略一思忖,手动笔舞,在一方短笺上留下三个小字。
刘寄北应声间,但见笺上三个清丽小字,仿佛新生般内心将新名字反复默念了几十遍。恍然间,又念起“刘寄北”这三个字,如同自我嘲笑般叹道:九叔、长姐呵,如意当已死了。
修者将仅有那三字的短笺折成特殊的封痕,又取下门上一方小寸褐色玉环,一并交给破衣少年。欲言又止间,转身走进另一方矮塌下,取出一身旧式中衣,交给刘寄北时,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刘寄北并未耽搁,换上“新衣”后,又用短刀将就着刮干净胡须。当日便按着修者的指示下了山。他还有些留恋恩人,有些留恋苦涩的山茶。他这一去,恐再难有机会拜访这位恩公。
——
他又想起临行时的场景。
修者将一并物什交与他手上,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拿着我亲手书写的这字足矣,去到津门大学的教工所,见到杨二再将字笺交给她,她识得我字,自会安顿你。如她多问,你甚么也不必答她。你要切记,我交你的这玉,你戴在身上,但不要示人,任何人都不可知晓你有此物,必要时它可让你活命,无需时也可给你招祸。除非你性命攸关时,你方可将此玉示与杨二。”
“恩公,我知晓了。”刘寄北将黑玉系在颈间,又掖进衣衬里,对着修者深深一躬。
“你还需记得,应勤理胡须。”破衣少年诧异,修者又道:“你蓄胡须的样子与那人太像,只过了三年,我怕仍有人会将你误认作他而给你带来灾祸。”
修者的殷殷嘱咐,让漂泊许久的刘寄北感触甚深,他又施一礼,道:“恩公宽心,我记下了。此去恩公大恩,或无再见之日,但问恩公名讳,好让如意此去若逢逆境也可明志、不忘初心。”
“你很执着。”修者有些无奈,再次搀扶起少年,叹着:“也罢,今后也不必念‘恩公恩公’的了,你可称我‘无叶’。”
“无叶……”刘寄北默念了几遍,又有些许思绪犹疑。
修者无叶见少年迟迟未动身,又问道:“还有何事吗?”
听此问话,刘寄北坦言道:“不瞒恩公,我有些疑惑未解。”
“若我可解,你但说无妨,不必顾虑。”此时,无叶与刘寄北缓步向庭院门栅走去。
刘寄北便直言不讳起来:“恩公与我所讲,皆是忧国忧民、深明大义,使我动容。但我感到,恩公一讲起津门这支学生义军,却似乎有些唏嘘或不甘。我便疑惑,如是为国捐躯,或热忱洒血,恩公当自豪,而不应如此……”
无叶突然停住脚步,他转头看着少年,仿佛是怒视,又仿佛是打量。他未发言,却让气氛骤然紧张。
“为贱人所害,全军覆没。”
“若是为奸人所害,为何不再举义旗?”
“我并不在那队伍中,有心无力。”
“恩公可使我觅得去处,足以见得恩公有这个能力,可您心怀国恨却隐居山中数年,当不是因为预料到今时会救得我并把一切相托吧。”刘寄北的言辞犀利又严苛,“恩公虽三言两语,却足以使我猜测出这其间定有隐情。我知恩公本意,我愿自己有幸成为这支无一生还的义军的后继者。可我要知道,这牺牲的几百人,是死在敌人的屠刀下,还是死在同胞的枪口下!”
“你真的很聪颖。”修者无叶愣怔半晌,他仰头望天,两行豆大的泪珠滚流不止,他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哭过了,上一次应当是三年前吧,对,那也是个秋天,也是在11月份的深秋。
“你真的想知道吗?”无叶忽然笑了,他那一笑时,泪水翻滚地更甚了。
“可我只能告诉你,那四百六十四名学生军,他们没有死在敌人的屠刀下,也没有死在同胞的枪口下。”无叶兀自地向茅屋走去。
“那他们是怎么牺牲的!”刘寄北——不、林弗笙向着无叶的背影大喊着。
“他们……”无叶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回身。
“惨死于他们所护卫的民众的悠悠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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