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凶悍的母亲
有多长时间没有回父母家了?林樾走进窄小青石巷子的那一刻,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久违了的岁月感。
上次来,还穿着长袖的T恤,这次来却已经是烈日当头的炎炎夏季了。
他不想承认自己不孝。
门前的石板路高低不平,被太阳晒的滚烫,林樾认为自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刻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忧伤来。这短短的石板路曾经是那么的炙手可热,有多少人在这里小心翼翼的徘徊,有多少人提着贵重的礼物满怀忐忑步履谨慎一步步的走过来,三十年前,父亲是单位里管基建的领导,那时候,这条小路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从清晨第一缕阳光照映在青灰色的石板上开始,到夜晚,整个家属院都陷入黑夜之中,只有这里,依然欢声笑语灯火通明。
年少时的林樾恼恨一个接一个前来送礼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敲门,影响他休息。有时候刚刚睡着就被敲醒。于是,他缠着父亲的司机给他弄来一条狗,本想用狗吓退送礼的人,结果,送礼的人没被吓退,反倒是不停的狗吠吵的他更加睡不着。
那时的自己真傻,每每想起这件事,他就忍不住莞尔一笑。
石板路很窄也很短,却铺满了满满的记忆,记忆很多很多,就像无数次踩在石板路上的脚印,但随着岁月的流逝,脚印磨平了石板,风沙抹去了印痕,他想伸出手去抓住那曾经流逝的岁月,却只留有灰白色的石板默默无言的承受着寂寞与孤独。往日的辉煌一去不复返了。
父母家的大铁门就在面前了,曾经醒目的红色变得斑驳晦暗,就像被水浸泡多日的墙体,碰一下就簌簌掉下来。
应该找人给涂涂漆了。林樾在心中想。伸出手,手刚搭在被日光暴晒的滚烫的门把上,“哐啷”一声,门体猛然颤抖着豁然大开。
紧接着,眼前现出一个黑影,随即就是嘶哑的咒骂,“你给我滚出去!这不是你的家!滚!”
林樾心头一凛,抬头看见一头白发的母亲正手舞着笤帚,从客厅门口趔趔趄趄跑出来,而站在面前的黑影反应相当迅速的一把抓住林樾,把他当作挡箭牌似的推到自己面前。
“妈!”
母亲手里举着笤帚停下来,刚刚还怒容满面,此刻却笑成了一朵干硬的大花。
“林樾回来了?”
“妈,您这是干嘛?”林樾回头看看躲在自己身后一脸俱容又有些侥幸情绪的父亲,多日不见,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眉目之间的皱纹密密麻麻的,一双混浊的眼睛,像是趴在杂草丛生中的兔子,畏惧的闪着一点光。
“打死这个老不死的!”母亲支棱着凌乱的白发,干枯的脸立即又变回去了,手中的笤帚也举起来了。而林父害怕的躲到一边去了。
“你们这到底是干什么?”林樾惊惧又好笑。
“这个老东西,欠揍!”林母恶狠狠的用笤帚指着林父说。
此刻,林父已经吓得跑到巷口去了,仓皇的像个逃命的兔子。
这是曾经揍儿子揍的满街跑的爸爸吗?林樾已经忘记在这条石板路上曾被爸爸追赶着跑了多少次了,而那个巷口拐角经岁月腐蚀变得色彩斑驳又残缺的砖块,曾经是他的保护神,只要他转过拐角,爸爸就只能空举着笤帚站在后面咒骂,摸着那粗糙的砖体,林樾就会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而现在那砖那巷口俨然已经成了爸爸的庇护神,就像多年前庇护着林樾一样。
林樾心猛的抽了一下。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感,更多的是震惊、心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几个月没回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曾经熟悉的小院顿时变得可怖起来,阳光洒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白花花的,刺眼,让人感到眩晕,像是来到荒凉没有生机的沙漠。虽然林母站在面前笑容可掬,甚至还放下手中的笤帚,亲切和蔼的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看出来硬忍住了想拥抱的冲动,林樾心中却涌起阵阵凉意。
“妈,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林樾,你回来了?工作忙不忙?累不累?快进屋,妈妈给你削个苹果……”林母并不回答他的疑问,却伸出干枯的手拽住他的胳膊,手指尖出人意料的有些凉,滑滑腻腻的,让林樾感到内心很不舒服。
“爸爸他,”林樾轻轻挣脱开妈妈的手,下意识的回过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爸爸畏畏缩缩的跟进来,躲闪在门后。
“爸!”林樾喊。
林父一脸惧怕偷偷指了指林母。
“妈,让爸进来吧……要不,我也不进屋了……到底什么事吗?”
听了林樾的话,林母犹豫了一下,恶狠狠的冲老伴瞪了一眼,随即干硬的脸颊微微抽动一下,从嗓子眼里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
屋里光线不明,黑魆魆的屋顶上吱呀呀的转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电风扇,这个电风扇曾经扇走了无数忐忑紧张前来送礼人的汗,现在却只能孤寂的兀自搅动着多年老屋潮湿的闷气和霉气。
林樾的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像被隐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般,“妈,为什么不开空调?天太热了!”
“那个老不死的倒是想开,”林母隔空指向林父,咬着牙根,说,“败家的老玩意!还不去死!还想开空调!”
林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滴的汗珠从黢黑的脸上沿着皱纹的纹路缓缓翻滚滑落。
林樾震惊的看着母亲气愤填膺的衰老的脸颊,而通过母亲零零碎碎又不断跳跃甚至有些神经质的话语中,林樾越来越悲哀的感受到母亲对父亲的仇恨已经远远超越了阶级内部的矛盾,那是咬牙切齿决意要推翻要致使对方永无翻身之地势不两立的矛盾。这是怎么了?曾经的贤妻良母,曾经封建夫权的坚定维护者竟然像变天了般发生了惊人的逆转。
怀着沉重的心情,林樾走出家门。这次来本想与父亲好好谈谈的,他觉得父亲是目前全世界最了解他的人,可是,没想到父亲已经猥琐成这个样子。
走出巷口,却发现父亲畏畏缩缩跟在后面。
“爸。”林樾艰难的张开口。赫然发现父亲的脸上有一块褐色的如布匹撕裂开的伤口。
“林樾,”爸爸含含混混张开口,一双混浊的眼睛泪汪汪的,“带我走吧。”
“您去哪儿?”
“我不想在家里呆了,你妈天天打我,想起来就打……”林父抬起手腕擦了擦眼睛,眼角的皱纹被泪水浸润的亮晶晶的。
林樾心痛又无奈的看着他。正午的阳光热辣辣的填满了窄小的小巷,从南到北,从东家的墙到西家的墙,竟没有一片凉阴,父子俩就这样站着,蒸烤在炎炎的烈日之下。
“您跟着我,怎么行?”林樾的声音像锅里冒出的蒸汽,丝丝作响。“我那,也不方便……”
“你这个不孝顺的……”林父刚开口骂了一句,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是用枯老黑瘦的手擦着汹涌直下的眼泪。
一开始林樾有些心痛,有些愧疚,后来就有些不耐烦了,他想走,想逃,他想离开这里去继续自己可以把控的人生。
阳光白花花的劈头盖脑的倾泻下来,耀的人眼皮发沉,眼珠生疼。
“你不管我,也行,你找到你弟弟,我就不用你管了……”
“谁?”林樾以为自己被晒晕了出现错觉,或者是爸爸晕头了胡说八道。
“你还有一个弟弟……”
“在哪?我怎么不知道?”林樾的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阳光无处不在,脚底板都要烙熟了,而人就像是被放到炭火是烤的滋滋响的肉串。
“是我和……另一个女人……”
“哦,”林樾眼前立即浮现出妈妈被仇恨被鄙视扭曲了的面容,而那份神情似乎有极大的传染性,他一下子就成了母亲的复印件,他冷冷的看着面前佝偻着衰老的父亲,心像被什么割去一块,又像硬生生被塞进什么东西,有些痛又有些恶心。
“我对不住她……她是单位里刚分来的大学生,因为我,工作也辞了……这一去,再也没有音信,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那孩子呢?”林樾强忍心中的怒气,问道。
“听说,已经送人了……”
“送给谁?送到哪里?茫茫人海,怎么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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