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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慧眼识千


  ……

  就在这念头突起的一瞬,向晚眼中的世界仿佛慢了少许。

  回忆快速翻动如时光在眼前倒流,接着脑中忽然记起,这似乎是屠夫男子上桌后的第一轮押注。

  之前,他先在一赔二的桌上输了不过六七十个银钱,而后转头便直奔这张一赔五的桌子而来。不仅难度升级,出手更是押了足足五个大钱!

  由此可见定是下了一番决心。

  就在骰盅摇晃落桌的那一刹,他的手掌在桌面看似漫不经心地轻轻一拍,嘴里则和他人同样喊了一个「开」字。

  向晚的肉眼虽瞧不出什么内在乾坤,但他明显感到,有一股说不出的能量正对着骰盅直冲而去。

  紧接着,里面的骰子忽然动了动。

  「开啊——」

  「开开开——」

  「快开——」

  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骰盅上,屠夫男子的眼中更有一丝呼之欲出的狂热。

  「好!输赢由命,买定离手了啊……开!」柜主高喝一声,准备启盅。

  「慢——」千钧一发的阻止声从口中迸出,向晚三步并作一步地赶去。

  柜主反应十分迅速,嘈杂声中竟能瞬间分辨出向晚的喊叫。也几乎在向晚稚嫩嗓音响起的同时,他手部动作便戛然而止。

  见向晚戴着腰牌,老道的经验立即让他意识到情况不对。

  「怎么回事?」

  「搞什么?还开不开了?」

  向晚并未理会众人躁动的言语,微微踮起脚,在柜主耳边快速耳语一番,将自己所见大致说了一遍。

  「你能确定?」柜主看着他,表情凝重,眉头锁地更深了。

  向晚眼神坚毅,挺直了胸道:「若不能,您打断我的腿!」

  屠夫男子见形势似乎不太妙,便跟着人群哄闹道:「此桌既不开,我等去别桌玩罢。」

  话音刚落,一把捞起自己那金光闪闪的五个大钱就要走人。

  「你给我慢着!」柜主冷着脸,抬手指着他的脊梁骨开口道。

  不过一个呼吸而已,只见七八个穿着与李结巴相同服饰的男子从各处骤然涌来,将屠夫男子团团围住。

  「出了千想走?哼!也不打听打听这儿是什么地方!」柜主的语气充满嘲讽。

  看着身边七八个凶神恶煞的看馆,那男子倒是毫不怯场,反而横眉一皱,转身抬起满是汗毛的手臂指着两腮无肉的精瘦柜主道:「说老子出千?你有何凭证!」

  一声冷笑,正对他的看馆开口不屑道:「凭证?我们红馆说你出千,你定然就是出了,还需劳什子凭证?」

  屠夫男子不服气,同样冷笑一声,隐隐怒道:「好大的口气!莫不是占着店大就能欺……」

  「你要证据对么?」向晚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打断了他的话。

  话音刚落,他便将盅盖从柜主手上接过,果断打开。

  五加四,堪堪正好九点!

  「若我没记错,你方才压的正是九点——」

  骰盅至始至终没有打开过,向晚实际并不知其中的点数多寡。但想来,屠夫男子既出了千,还压了大注……

  那么他压的点位,必然与骰盅里的点位一致!

  ……

  见此情况,屠夫男子额头冷汗渗出,眼珠开始有些飘忽。

  一番沉默后,最终咬了咬牙,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脱不开了,那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于是他二话不说,瞬间突袭,抬手便对着离自己最近的看馆一拳挥去。

  瞧着碗口大的拳头在眼中快速放大,好在看馆反应还算灵敏,间不容发之际抬起双臂挡在面前。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竟被他一拳打断了手骨,整个人倒飞出一丈多远,撞在一张实木赌桌上,喷出一口殷红的血。

  周围的人见状大惊,纷纷如鸟兽散,瞬间空出了一大片战斗区域来。

  「呸。」屠夫男子朝倒地的看馆唾了一口,夺步便往门外逃去。

  原以为就这样潦草收场,但面对如此敌人,几名看馆愣是无一人选择后退,反倒一窝蜂似的冲上前去,抱的抱,打的打,甚至趴到了屠夫男子的背上,对着他的肩膀狠狠一口咬下。

  屠夫男子根本没料到这群人竟如此不惜命。

  讶异并没持续多久,只听他一声怒喝,挥手当即揪住一位看管的衣领,如孩童般悬空拎着。

  紧随而来的是他身上数道轰然炸开的荧光,如涟漪般在空气中形成一道气浪,将其余几人震飞出去,摔得七荤八素,当下便站不起身来。

  「修仙者!」众人疾呼。

  「知道就好!凭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还留不住老子!」屠夫男子得意道。

  说完,他目露凶光,将手里拎着的看馆像沙袋一样随意扔出,硬生生把墙体砸出一片蛛网裂纹,而后转身再次逃往门外。

  「是嘛……」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声音蓦地飘来。

  这两个字特别轻,轻到语气里装满了刚起床时的懒散,但闻者却只觉得振聋发聩,如雷贯耳。

  与声音同步而来的是一袭红色残影,似一阵染血的风,鬼魅般出现在屠夫男子面前。

  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屠夫男子便被一只细腻的手一把扼住了咽喉。紧接着,足有九尺来高的他被轻易抬到半空,仿佛一个婴孩,竟无半点反抗能力。

  「腌臜东西,身为修仙者竟对凡人出手!」红衣人似乎连冷笑都不屑发出。

  言罢,他忽然松开了掐着屠夫男子喉咙的手掌,那如玉般温润的手缓缓下落,抚过屠夫男子脖颈,直到游走至其胸口凹陷处时,才轻柔地拍了一掌。

  这一掌说是拍,实际就像稚童打闹时的推搡,毫无力道,如他先前说话的语气一般,极为虚浮。

  可令人惊异的是,在受了这一掌后,屠夫男子竟出乎意料地双目圆瞪,仿佛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

  接着,他面部扭曲,连五官都挤到一起,嗓子更似被烈火灼烧一般,发出一声嘶哑难听,掏心裂肺的咆哮。

  脚才刚落地,铁塔般的粗壮双腿忽的一软,就这么瘫了下去,硕大的脑袋猛地砸在地面上,没有外伤甚至滴血未流,一对瞳孔就这么涣散失神,不知死活。

  四周忽然一片死寂。

  也直到这时,向晚才看到被屠夫男子挡住的红衣人。

  从外貌上看,那人约莫三十多岁,长发披肩无风自动,长相颇具气质,一抹淡墨俏烟眉,配上嘴唇上方淡淡的胡子,在红衣的强烈对比之下,有股淡然如莲出水,与世无争之感。

  他将杀人的左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把玩着一枚刻着貔貅的软玉。身形笔直如柱,正气凛然。

  「馆主!」馆内众人纷纷抱拳作揖。

  男子点点头,又侧过脸来瞧了眼向晚,微微颔首致意后,起脚便回了二楼去。

  「这就是修仙者么?」

  「……好…好强……」直到红衣馆主离去,向晚依然有些发蒙。

  说起来,他的反应十分正常,修仙者数量稀少,大多只在传闻中听说却很难亲眼见到。方才的一幕,也算给向晚这个初出茅庐的乡下小子涨了些见识。

  「难怪那些看馆个个皆如不要命一般,原来有这般强硬的后盾……」

  拍了拍他的肩膀,柜主将他从茫然之中拉回现实,贴近后细语道:「这是我们红馆馆主魏晋先生,我看你的腰牌上写着李难,是来给小结巴替班的吧?有兴趣在红馆谋份差吗?」

  「我?在这!?」向晚先是一惊,旋即喜不自胜,忙咧开嘴问道:「柜主此话当真!?」

  「那还能作假?你没见刚刚馆主对你点头了么?这是他老人家的意思。」柜主笑眯眯地道,完全没有了先前冷面的距离感。

  ……

  「可我是个木匠,还有很多活计要做,做不到天天来……若只能打一些散工,您看还能收留我么?」向晚试探着问道,这也正是他来此的初衷。

  「一个月只来二十天,工钱五天一个钱,但给你发足月的,一个月六个钱,你觉得如何?」柜主说话越发热情了些。

  「二十天就发足月的?那怎么好意思呢……」嘴上虽这么说,但向晚的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哈哈哈,无妨!老弟的这双眼睛不错,比那群只会用拳头的家伙强多了。不瞒你说,来红馆出千的可不在少数,平日里难免有些个漏网之鱼。李结巴机灵点,时不时还能抓到几个,现在有了你,我们每个月挽回的亏损可远不止这两个钱哩。」柜主眼珠子一转,开朗笑道。

  「那晚辈在此先谢谢馆主和柜主收留,就这么说定了!」

  ……

  ……

  第四天,李结巴如期归来。

  比起三天前,他的眼里多了几分疲惫,但却少了一些郁结。

  听向晚说了抓千的事,又得到向晚被红馆聘用的消息,他笑得比工钱翻倍还灿烂。

  他告诉向晚,老母亲的病已经好了些,但每日仍需侍奉汤药,常需要人陪伴左右。如今向晚也成了红馆的一员,有他在,自己请假回去照顾老母亲也安心了许多。

  时间过得很快,在这个人心复杂的世界中翻滚了一年多,比刚到红馆时的自己,向晚的那颗少年心渐趋老成。

  十四岁刚成年的他,仿佛经历了无数人的一生,看着新手入坑,老手断指。看着有人破产吐血,有人盆满钵满。人生百态,喜怒哀乐,真真切切地上演了一幕又一幕。

  一年多来,他严于律己,没上过一次赌桌。更抓千手二百五十三人次,练就一双慧眼,凡在红馆出千者,必逃不过他的眼睛。

  也正因为这本事,向晚二字在柳荣镇愈加为人所熟知,甚至比李结巴更出名。

  就连不识数的五岁的稚童都知道,红馆有一个长着一双慧眼的年轻木匠。

  名气使然,他的木匠活跟着接了不少。

  说起来,红馆的伙食甚为不错,至少米面管够,过节还有一餐鱼肉,这使他的身体也比其从前又结实了许多。

  ……

  告别苗二伯回到家。

  向晚给爹娘的牌位上了三炷长香。

  他心情大好,喜上眉梢。因为今天交了最后一单大活,领了两个银钱。

  挪开靠墙的柜体,拿出墙砖里藏着的木盒。将里面的银钱悉数倒在床上,一枚枚接连数了三遍。

  加上裤腰里藏着的两枚,足足三百个钱,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四年时间,他终于凑足了给父母修置坟地的费用。

  回到爹娘的灵位前,向晚自豪地举起手中的盒子,似乎在给爹娘看这几年来的成就。

  他眼眶泛红,声音里充满着哽咽却满脸自豪的微笑,道:「爹——娘!看,儿子平安健康长大了!拖二老的福……孩儿现在活的不错,有兄弟照应,馆主对孩儿也很照顾,估摸再干个三年五载,我也能当上柜主。」

  「这两年木匠活做的越发精细,找我的东家也不少,都快接不过来了。子承父业,爹,儿子的手艺没给您丢脸。待儿子再存个几,几年,咳咳——」

  「存个几年钱,就找村东头的王婆子,让她给我相一房媳妇儿。介时再生几个胖小子,给我们向家传宗接代!」

  「对了,我先前碰到苗二伯,他家二哥儿接他去郡城里养老。可惜儿子没这机会……」

  「等来生吧。来生我还做向家的儿子,一定会好好照顾二老,让二老活一百岁!」

  「咳…咳……儿子已经存够了钱,跟馆子请了假,明早就去置办坟地。您二老生前就没能住上好房子,身后可不能继续在这憋屈。苗二哥能给苗二伯住大房子,我也能给您二老住大的!」

  似乎被眼泪鼻涕糊住了呼吸,向晚抽泣地有些说不下去。

  觉得自己想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他放下手里的盒子。对着骨灰瓮哈了口气后,用袖子仔细擦了擦锃亮的瓮上那莫须有的灰尘。

  接着,他神情肃穆地后退两步,恭敬端正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

  建安郡,张府。

  「上仙,您看犬子这……能恢复吗?」一个富态的男子坐在正厅的主位上,有些紧张地问道。

  他面前正坐着如魏晋馆主一般气质的男子,清尘脱俗,满脸亲和,一身淡黄色的道袍宛如自带光芒,令人浑身暖意洋洋。只微微靠近一些,便有种不自觉被吸引的冲动。

  「张功曹莫急,令郎的眼疾不比后天形成,可轻易间手到病除。此疾实乃天生,生而有缺,处理起来多少有些麻烦,但——」说到这,男子停了下来。

  那张功曹一听,连忙赔着笑,故作大方道:「有什么需求,上仙但说无妨,只要能治好犬子的眼睛,不管什么,张某一定尽量满足!」

  男子一听,知他误会了意思,只好尴尬笑了笑,摆摆手道:「那倒不必,受人之托,积些福报,何求酬劳。况此于我不过小事一桩耳。但需有人献目,我略施小术,将双目互相调换,便能还令郎一片清明世界。」

  「献目?」张功曹一愣。

  「不错!」

  「这倒不难……」张功曹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有了主意,接着道:「上仙且先回房休息,我已备好一桌饭菜。待明日我将那献目之人带来,之后的事,便全仰赖仙威了。」

  「我已辟谷,饭菜就不必了。劳烦张功曹安排个僻静之所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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