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馆众生
……
那日,天刚蒙蒙亮,向晚就迈出家门赶往了柳荣镇。
远空刚泛出一抹红色,他便到了市集,拿出自己预先备好找活计的牌子,又摸了个没人的墙根靠着,等东家找上门。
但没成想起得太早,加上赶路困乏,不到一炷香就见了周公。
一个时辰后,当他被街道的嘈杂唤醒,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莫名其妙多了个人。
仔细看去,是个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男子,穿着倒还算干净,只是没扣上扣子,露出精壮的身材,胸前刺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下山虎。头发未束,散乱地遮住了眼,看不出是否酣睡。
向晚本想着嚎两嗓子,又怕吆喝声扰他清梦,便想换个地方重新摆上自己的牌子。
见向晚起身要走,那人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角,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被他拽住后,向晚先是一愣,回过头一脸茫然看他几眼,却也没有反抗,只是保持了一份警惕,顺着力道坐了回去。
……
「接活儿呢?刚来的?」男子将沾了灰的头发往旁边拨了拨,露出一双放纵不羁的眼睛,又擤了下鼻子,清了清嗓子,语气生硬痞里痞气,颇具挑衅的味道。
见他眼下颧骨位置有一道老疤,外加胸口上的刺青,交相呼应下颇具震慑之意,向晚顿觉不妙。
常听闻乡亲说镇上多地痞流氓,他虽不想惹事却也不想就这么怂了胆子,只得强装镇定,云淡风轻地答了句:「嗯……接点活,挣个生计。」
男子没有接话。
向晚偏过头没再看他,只是呆呆地凝视前方,但眼角的余光明显感受到,男子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似乎在打量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才又转了回去。
他背靠着墙,缓缓向上展开双臂,用力仰着脑袋,双目紧闭,借着阳光铺满全身的暖劲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这个懒腰持续了足足四五个呼吸时间。
对此时心里有些忐忑的向晚来说,这四五个呼吸就像一顿饭一样长。他怕男子展开之后伸到自己头顶的手臂会突然落下,砸在他的脑袋上。
那他应当如何?
若是反抗,会不会被打地更惨?要是不反抗……只怕以后再无法来镇里接活干。
左右两难,似乎都不是好选择。
越软弱,越容易被人欺负。年纪虽不大,但是道理他还是懂的。
可事实证明,向晚只是杞人忧天,男子并没这么做,不过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而已。
只听他语气突然缓和下来,说不清是有些颓然还是有些懒散,但已不再带有一丝挑衅的意味:「我叫李结巴,你叫什么?」
「李结巴?你哪儿结巴?」
……
……
李结巴,原名李难。
后来,据讲述,小时候的李难的确是个结巴,但是这毛病早已自愈,只是大家习惯了这个称呼,他也无法阻止。
久而久之,当他在外说起大名,若没个脸熟的,指定无人晓得他是何方神圣。要一提李结巴,大家又都知道了。
向晚不关心这个,这是他的往事,无所谓是李难还是李结巴,只是称呼罢,横竖不过都是眼前这个人。
一开始出于尊重,向晚还唤他李难,不多时,他自己反而不习惯起来,竟主动提出让向晚改口叫他李结巴。
向晚倒是随和:「你的名字,你说了算。」
……
就这样,俩人聊上了——
年纪相仿,又都闲来无事,李结巴从腰上解下一个布袋子,打开袋口,倒了些香瓜子给向晚,问了向晚一些问题之后,便长篇大论道起了自己的故事。
原来,他在镇上的「红馆」谋了份看馆的差使,也就是看场子。
「红馆」不仅是柳荣镇最大的赌场,在整个郡城也是头一号!听说有官家背景,此事不知真假。
只知在「红馆」里赌钱,童叟无欺,庄家绝不出老千,能赢走多少,纯看运气和本事。
李结巴从小就很能打,虽没学过什么功夫,也没拜过师,更别提修炼,但偏偏是块硬骨头。
说是混混,倒也算行的端正,闲来无事热衷打抱不平。
骨子里就是个不怕事的主儿,大义凛然起来,连死都不惧。
正因为这个,红馆的馆主相中了他,让他从一个街头地痞摇身一变成了红馆看馆。
李结巴还算争气,吃着这碗饭,但凡有人闹事或出老千,那后续的一切,他会处理地非常令人满意。
当然,红馆作为建安郡第一大赌场,看馆众多,远远不只他一人。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李结巴的语气有些发虚。
「我?我能为你做什么?」向晚答道,话里有属于这个年纪可爱的认真。
「帮我看几天场子,我要带我老娘去郡城瞧病。」李结巴回答道。
这个回答似乎触及到了向晚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平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为什么找我?我们第一次见面。」
「其他的看馆不靠谱,但我觉得你靠谱。他们眼神不好,还参赌。我要是走了,那一片没人看可不行。」李结巴一点都不结巴地说道。
「我哪儿靠谱?」
……
见他一时间答不上来,向晚主动圆场,跳过了这个话题。
「可我还要接活儿干,总不能……饿肚子。」
「再说我也不会打架。我爹娘常说,打架不好。」向晚补充道。
看了一眼满地的瓜子壳,李结巴再一次解开腰上的布袋,交给向晚说:「这些给你,都是平日里老爷们吃剩的,我给存着。」
向晚咽了口唾沫,没有立刻接过,只是低头死死盯着他手上的布袋子。
「我叫李结巴,今年十五岁,本地人,家住柳荣镇李家厝东巷六十一号。这一片基本没人不认识我,只求你帮我看三天。这三天的工钱归你,我再额外付你两天。五天加起来刚好一个钱。」
听着李结巴加快的语速,他能感受到李结巴心里的急切:「那要是有人闹事怎么办?」
李结巴一听,忽然眼笑眉舒,随即解释道:「你放心,但凡有赌客闹事,那些看馆手脚比谁都利索。红馆的规矩,谁摆平的事儿,馆主那,谁就有赏钱,可轮不到你出手。」
向晚斟酌一番,觉得他的话前后矛盾,又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发现并不像在说谎,于是问道:「既然都能摆平,那还要我去做甚?」
「抓千!」看着向晚的眼睛,李结巴充满信任,干净利落地答道。
「抓千?」
「对。他们眼神不好,所以我才找你。」
……
向晚的眉角抽了抽,叹了口气,道:「别闹。我对玩法一无所知,哪怕他出千了我也不知道,何谈那些个抓不抓的……」
「不!你可以的,相信我!」说完,他径直将还装着大半袋儿瓜子的布袋放在向晚的腿上,又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递了过去:「这是红馆的腰牌,戴上他,你就是红馆的看馆。放心,馆里管饭!三天后,我一定回来!」
话音刚落,也不等向晚同意。李结巴便自行离开了。
独自历经两年多风雨飘摇,成长了一些的向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找到了一份看馆的工作。
「我只想当个木匠……」看着李结巴离去的背影,他叹了口气。
大概算了算,按照这两年多存的钱,如果能在「红馆」长期供职,再加上手头的木匠活,估摸着再有一年多时间,十四岁成年时,他应该就能筹齐买坟地的三百个银钱。
说不定这是个机会——
他收起自己找活计的牌子,将李结巴给的腰牌别在腰间,打听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便嗑着瓜子朝红馆走去。
「哪怕只能干三天,也能赚一个钱。何乐而不为?」
「况且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赌场什么样呢。进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想到这,他心里忽然松快了许多。
……
未几,移步到了红馆大门前,这建筑看上去就像个酒楼,上下三层,却比一般酒楼客栈大了不少。
一只脚还未踏进去,向晚便听到里面冲天的喧嚣大喊声,似乎门口挂着的深蓝色布帘子都要被那巨大的音浪冲上天去。
按住有些浮躁的心情,他小心翼翼掀开帘子进了门。
果然,里面是一片从未领略过的天地。
除了成群拥挤的人,各类赌具碰撞的声音,骂娘声,祈祷声,屏息后爆发的呐喊声,有如人间地狱。
向晚有个职业习惯,每完成一件木雕,都会对着自己的作品发好一阵子呆,仔细研究检查木雕的神态是否不够完美,不够自然,是否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故此,他进门以后目光所至,并非桌面上那些白花花的银钱,亦非那眼花缭乱的赌博玩法,而是那一张张喜怒哀乐,各式各样的脸。
两年多的时间,向晚已经和一个成年人的身高相差无几。但那张少年的脸,却掩盖不了他真实的年纪。
虽然无法准确看出他不足十三岁,但瞧着最多也就是一个十四岁将满未满的少年。
这样的少年,在鱼龙混杂的赌场里,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赌桌上,而向晚,就像是一只盯着猎物的饿狼。直勾勾,完全不加掩饰地看着每个人脸上形形色色的表情。
整整两天时间。
他不眠不休,除排泄外,连喝水都在揣摩每个人的神态,双眼起了血丝也毫不在乎。
赌场似个大杂烩,不管是看场的看馆,赌客老爷们,馆客的小厮,放息钱的活阎王,还是那些个庄家柜主们,每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都会交替出几十副面孔。
这世上,再没有其他地方比这里的人心更复杂。
他似乎感觉到了雕刻的真谛。如果现在手中有一块木料、一把刻刀,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刻出一个众生相来。
相,由心生。
看透了相,自然就能看透心。
「果真没来错地方,在这里的两天,比我在家里闷头刻一千个一万个木头都有用。」
这一切有若醍醐灌顶般令他受益匪浅,就连那一个银钱的报酬对他来说,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次回去,我的雕工必能更上一层楼!不!三层楼!」向晚内心惊喜万分,他恨不能立马飞奔回家,拿起刻刀检验自己的雕工境界。
而就在这时——
浩浩数百人中,一个如屠夫般怒眉横肉的男子,面部神态忽然出现了一瞬细微变化。
虽说大多数人的神态都在不断变化,可唯独仅有此人给向晚的感觉甚是不同,犹如凛冽的寒冬有暖风过境,诡怪而不和谐。
敏锐的捕捉到后,向晚便判断个中似有猫腻,霎时眯起了眼,死死盯住屠夫男子的双目。
「此人,因何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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