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他看见了海。
浩瀚无垠,仿佛静止的大海。在他面前,它就像一大片灰色的沙漠向着远方近乎无限地铺展开去,却又在银色的月光下荡漾着,映出层层叠叠的耀目的反光。在这明亮的月色下,天上的群星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只有那北极星依然在北面的夜空中顽强地闪烁着,就像今夜奋战至今仍旧不肯放弃的他。
只是此时,就连这星光也渐黯淡下去了。
“这个……这个……”
他仿佛一瞬间患上了失语症,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之前,他曾经猜测过西凤共和国这个监狱各种可能的位置,也为此准备过应对各种环境的越狱方案,然而他唯独没有想过的,就是海。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贴在玻璃边向外看。此时他应该身在一艘大船的边缘,船身太过巨大,重量太重,以至于在航行过程中所有人都难以察觉到海浪带来的摇晃感,即便此时站到边缘处的沈君浩也几乎难以察觉。他所在的这个地方大概算是整艘船上比较高的地方,可以勉强看到底下长长的金属船身,只是一眼望不到头。沈君浩知道,在他目力所及的这些铁板下面就生活着许许多多和他一样的人,他们懵然不知自己的处境,有些还幻想着如何通过地道逃出监狱,却不知一旦走到外面,迎接他们的只有无尽的海水。
这是一座航行在海洋上的孤岛,坚不可摧的天然监狱。
换做是其他人,此时或许会沉溺于眼前那超乎想象的景象,一时之间忘记了思考,或者是联想到逃出无望,进而开始自暴自弃。然而沈君浩却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找回了自己。
“原来如此,所以丛安推测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小艇或救生船的船坞,另一个多半是停放直升飞机之类的小机场了。”
他托着下巴开始了思考。不得不说,沈君浩的过往经验让他直接指出了事情的关键。这么大的一艘船不是随便哪个港口就能容得下的,这样一来在补充物资或者临时靠岸办事的话就需要相对轻便的小艇,而船上充足的空间也有条件容下小型飞机或直升飞机这样的空中交通工具,按理说应该也会配上,以备某些非常赶时间的情况。
事实上,几分钟前丛安所布置的两路人马正是前往了沈君浩所猜测的这两个地点。从整备室通往最近的这两类地点的路并不算太远,沿路也没有太多岔路,如果沈君浩如丛安以为的那样抢先一步到达这里,那么他确实有不小的可能性通过这两种方法中的一个逃离。
可惜的是,此时这两条路都已经不通了。更要命的是,丛安多半正以他最快的速度在周围的岔路上展开搜查,说不定中途会像刚才那样突然想回头再确认一回。
“最坏的情况,就要碰运气了。”沈君浩自言自语,“如果此时刚好是船刚好开到接近大陆或岛屿的地方,那么也可以试试……”
他说着,同时抬手轻轻敲了敲玻璃,眯起眼睛细听着指尖传来的回音。
“没用的,都是强化玻璃,子弹都打不穿。”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沈君浩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过身来,刚要摆出迎战的姿态,然而一只手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上衣,一甩。
只是单手的一甩,沈君浩感觉天翻地覆,回过神来已经头朝下脚朝上地摔在地上。眼冒金星的感觉让他差点昏了过去,然而他用力咬紧牙关方让自己的意识没有消失,同时顺势一个打滚再度从地上爬起,勉强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假面人’……”沈君浩呻吟道。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刚刚才见过的四个主持人中另外的一位,“假面人”菲克。他脸上挂着的面具眉头紧皱,仿佛被重重心事困扰着,然而他刚才这一下出手却是利落无比,若换成是别人,只怕单靠这一记突袭就能分出胜负了。
“可惜啊。”面具下的菲克叹了一口气,“如果刚才乖乖晕过去的话,大概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痛苦了。你真不幸。”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着旁边跨出一步,调整了自己的站位。此时菲克正好把沈君浩堵在房间的角落里,他的站位准确地落在了房门和窗户的中间,堵死了沈君浩通过门窗逃离这里的可能性。唯一留空的一侧是他刚刚走出的暗门方向,然而沈君浩却不可能选择那边。
开玩笑,在一条狭小的没有出路的通道里和一个天生怪力的主持人玩猫鼠游戏?傻瓜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沈君浩缓慢活动着脖子,让一度接近中断的血液供应再度流回到大脑里。思考,他需要冷静的思考,此时一切的冲动都只会招致更糟的后果。要清醒,他不可能在正面战斗里赢过眼前的这个人,甚至连接下他的一招都困难,但要解决问题,并不一定只有武力。
一定有其他的办法可以越过眼前的困境,一定有,一定……
“我就是想不出来啊。”
沈君浩忽然笑了,带着满口的血沫,顺便吐出一颗折断的牙齿。他忽然明白了,在菲克现身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间,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然而,决定也不等于结束。
他活动着双手,活动着肩膀,借着血腥味的刺激让自己的精神再度回到最适合战斗的状态,就连一度黯淡下去的双眼,此时也难得地燃起了熊熊的战意。
“哦?有意思。”菲克的眼睛也亮了,“狗急跳墙的犯人我见过不少,但跳得这么有章法,这么不急不缓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啊。”
“输了就等于死,那么努力赢下来就可以了。”沈君浩淡淡地说,“反正最坏的结果都是那样,奋力一搏总好过束手就擒。”
菲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每个人都这么想,每个人都在面对死亡时想着倾尽所有拼死一搏。”他说,“但是心知徒劳的人和心怀希望的人,在面对死亡时的表现会截然不同,而你……”
他指着沈君浩:“是后者。”
沈君浩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在这一瞬间,菲克的话仿佛一柄利刃直接刺进了他的思绪里,在全神贯注的迎战情绪里硬生生挖出一块记忆的残渣。他忽然想起了陈治,想起了胡小妮,想起过往二十几年里结识的一切人与事。他还没有向陈治解释一切,还没有好好问过他为什么狠得下心害自己,他也还没见到胡小妮戒毒成功后的模样,还没有让三个人重新聚在一起。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不甘一齐涌上了心头,沈君浩的呼吸微微紊乱了那么一拍。
“很棒啊。”
菲克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回过神时呼吸已被硬生生地扼住,只留下一片血红的视野。沈君浩艰难地低下头,看见菲克的眼睛从面具的孔洞里直勾勾地看着他,布满血丝,像是冷血的毒蛇终于露出了獠牙。一步,仅仅是一步,就在沈君浩因为回忆而分心的这零点一秒里,菲克已经悄然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扼杀了他的全部希望。
“我一直等着摧毁这样的瞬间。”他说,“太棒了。”
他的手指压在了动脉上,却没有使出全力。如果他希望的话,以他怪物般的握力,在刚刚掐住的一瞬间就能折断沈君浩的颈骨。然而他只是这么握着,欣赏着对方的脸色从苍白变得红润,再慢慢变得紫黑。
“再多挣扎一点吧。”假面人说,“我会永远记得你此时的表情。”
沈君浩的双脚死命踢踏着,然而每次踢到菲克身上时却只发出蓬蓬的闷响,犹如踢到了坚硬的墙壁。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要命地踢着,并在踢中对方时用力往外蹬,似乎还打算着逃脱对方的钳制。哪怕力量越来越弱,他依然没有放弃,一脚再一脚。
“怎么还不肯死啊,放弃吧。”
菲克原本一直微笑着,然而当沈君浩的一记膝撞差点击中他的脸时,他的情绪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明明已经到手的绝美瞬间,却因为对方这不肯罢休的挣扎而染上了杂质,这叫他如何不怒!
虽然只要手上再一用力就能把他扼杀,然而菲克突然生出了新的念头——他要留着他的性命,用各种手法折磨他,直到他经受不住为止。
“滚吧!”
他用力一甩,把沈君浩狠狠甩向对面的墙壁,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沈君浩却仿佛预计到了他的失态,将剩余的全部力气化作一脚,狠狠踏在了他的胸口。这一摔之力加上了这一脚的反作用力,让沈君浩撞上的位置和菲克预计中的那个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偏差。
菲克先是一惊,却又迅速安下心来。沈君浩的这一脚显然只是垂死挣扎,不可能是精密计算后的结果,因此眼前这一幕只能是意外,可能性极低,却终究发生了的意外。
换做是偶像剧里,这应该是胜利大逃亡的剧情了,然而现实没有任何奇迹,那里装的是强化玻璃,就连子弹都打不穿……
他想着,目送沈君浩的背狠狠撞上了那扇窗。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就在菲克惊讶的目光中,沈君浩的身体被碎裂开来的玻璃割得鲜血淋漓,可是他的身体却依然向后飞出,直接向下落,落向灰暗的海水里。
菲克一个箭步赶到窗边,却还是迟了。他看着沈君浩摔到海水里,伴随着沉闷的响声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按理说,这一幕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人类撞击的力道不可能将一面强化玻璃彻底击碎到这个地步,沈君浩自己也不可能预料到这一步,除非……
菲克用手抚摸着玻璃残片,脸色忽然微微一变。他抬起头看见迎面闪烁的北极星,嘴角慢慢地,露出了一抹冷笑。
“室星当值,大利北方。”他一字一句念道,“一谋千里,算无遗策。呵,真有你的。”
就算是理论上几乎不可能派上用场的后手,然而在此时此地,这面提前被更换过的玻璃确确实实地创造了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只是,这依然没有什么用。
从这个高度往下跳,就算只是入水姿势错误都有可能被拍成内伤,更别说沈君浩此时意识还没恢复,完全是处在无法自由控制身体的阶段。而且下水前他已经被自己扼住了几秒,大脑至少也是轻度缺氧的状态,而摔出去时被玻璃割开的伤口也会造成身体大量的出血,以这个状态落入接近零度的海水里,几乎和宣判死亡无异了。
“要想活下来,基本得靠更大的奇迹了吧。”
菲克撇撇嘴,这样安慰着自己。然而他刚转过头,却看见丛安带着两个看守原路范围,正好站在门口惊讶地望着这边。
“你……失手了?”丛安的嘴张大得都快合不上了。
菲克耸耸肩,却不回答。他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布擦了擦自己的手,一边走向房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他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你给他带了路。”
“我知道,我刚想到了,所以这才匆忙回来找一找。”丛安急吼吼地说,“可是,你竟然在还没确认他死亡的情况让他跳窗逃走了,你又不可能跳海去追,这……”
“丛安。”菲克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脑筋很不好,难怪你只能是‘四十三号’。”
丛安的脸色一变,微现怒容。他瞪着眼前的菲克,一字一句地说:“对,我确实失误了,但至少我没有让应该偿还赌债的人从自己眼皮底下逃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要是还记得主持人守则的话,现在就该乖乖地跳下海把他捞回来,否则我就……”
“丛安,我说你脑筋不好,不是在说这件事。”
菲克那平静的声音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丛安忽然感觉心中一阵寒意掠过,他睁大了眼,惊讶地注意到菲克已经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张大哭的面具。
“你该想到我一定会想办法推卸责任,却又还让我走到那么近。”
菲克的话音刚落,丛安忽然发现自己眼里的世界整个儿变得上下颠倒。眼前的哭脸反转之后,仿佛变成了一张大笑的脸,在嘲笑着他的愚蠢。
而他的头顶感觉到坚硬的触感,那骨头似的弧形物体仿佛有些熟悉。
哦,是锁骨,是肩膀。
这是丛安意识里最后的一个念头。
两个看守已经看呆了。就在他们眼前,一个主持人轻描淡写地拧下了另外一个的脑袋,轻松得就像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恐惧的念头还来不及生出,他们只是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然后便发现对方的脖子忽然拉长了,犹如一只被掐住的鸭子。
“安全无痛,简单快捷。”
“假面人”菲克松开手,任颈椎脱落的两个脑袋软软地垂在各自的肩膀上。他拍拍手,看着凌乱的房间,若有所思,而后徐徐念道:
“四十三号主持人丛安在追捕逃犯过程中英勇殉职,随行两名看守一并被杀。根据现场痕迹推测,犯人身负重伤,跳窗逃生后不知去向。赌注因此无法收取。十一号主持人菲克来迟一步,未能及时救援同僚,深表遗憾。”
他微一鞠躬,用脸上的面具诠释着悲伤欲绝。
“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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