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长安(三)


  那小姑娘性子好,同我这样沉闷的人也能聊得来,我们便时常坐在一起喝茶赏花甚么的,我也勉强能算是有个伴儿。

  简儿死后,我身子一直不大好,换季便要病上一场,咳嗽两声,久了便也习惯了。

  不过咳两声罢了,不大妨碍喝茶聊天,所以小姑娘依旧来寻我。

  那日,她忽然问了我一句:“越姐姐喜欢皇上吗?”

  我喜欢陆冥之吗?我说不出来,仿佛做妻子的生来就该喜欢丈夫,尤其是像陆冥之这种既生的丰神俊朗又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我合该喜欢他。

  可我真的喜欢他吗?我说不出来。

  我甚至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甚么样子。

  我答:“我不知道。”

  我只是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罢了。

  “我没法子,当初我若是不嫁给皇上,就不会有旁人娶我了。我总不能做我爹的累赘罢?”我只能对着她答了“我为何要嫁给他”这个问题。

  小姑娘皱着眉头:“那……那姐姐为何不远远逃开永宁州,去个无人认识的地方?”

  我怔住了。为甚么不走?

  小姑娘不愧是江湖市井混大的,自幼只知三从四德的我,从不曾想到旁的法子,只知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我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那小姑娘忽然觉得气氛有些沉重,连忙再三转换话题。

  她道:“都这个月份了,雪才刚化,到处都光秃秃的,京城就这点不好。”

  我低头喝茶润嗓子:“北地里大都这般。”

  “想想还是江南春日好看。”念容啧啧道,“开春也早,等到这个时候,嫩柳枝上头早就莺歌燕舞了,再等一阵子,自是甚么花都开的。若说最好看,那还是杏花桃花好看,一开一片,云一般,走进去花香就落一身,有趣极了。”

  我心里难受,好半晌才开口:“能瞧过这世间许多景致,便是我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了。”

  她似是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劝解:“这辈子还长,说不定越姐姐也能瞧见许多美好的景致呢。”

  一阵咳嗽又涌了上来,我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没机会了。”

  我自嫁了陆冥之那一日起,就再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了,我这一辈子就只能囿于这四九城之中,数着头发孤独终老。

  小姑娘看着我,趴在我耳边低低道了一句:“越姐姐可想出宫?”

  这一句杀伤力太大,一句话把我定在了原地,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见我不回话,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檀木小几上写了个字。

  逃。

  贤贵妃从今日开始生病,并且越发严重,几月之后,小姑娘递给我一包药:“假死药。”

  “这东西吃一颗可屏息十二个时辰。皇上娘娘们的寿木都是提前备下的,你那一副我在上头做了手脚,等到停灵那一日,我就将你弄出去。”

  我问她究竟是如何做的。

  她只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娇娇俏俏地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那颗药吃下去浑身发冷,连意识都逐渐涣散起来,我身旁仿佛过了许多人,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看,再后来,便是我处的宫人月桂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儿:“娘娘没气了!”

  ……

  意识逐渐苏醒,外头黑压压的,我似乎是躺太久了,手脚麻木得不行,只听见外面“扣扣”地响。

  忽然,那棺材板子被拆开了好大一块,我被从里面拖了出来。

  那小姑娘男孩子一般束了发,穿一身轻便的黑直裰,用护臂收了袖口,身上背着个木头人。

  她对着我连连皱眉:“你这寿衣怎的这般复杂,头上怎的还带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苦笑。

  小姑娘满面嫌弃更重:“快将这破衣裳换下来啊。”

  我们七手八脚地进我和木人的衣服对换过来,将它和我头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钗环钏簪一股脑塞进棺木。

  她鼓捣了几下,寿木上拆下来的东西就又安了回去,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看着还真严密。

  还不待我反应,那小姑娘便一下子将我打横抱起,足下身风:“越姐姐你好轻。”

  !@#¥%&*我还是头一回被女人这么抱起来!

  小姑娘仿佛是轻功颇好的样子,他抱着我穿过层层复杂的巷子,脸不红气不喘,我从宫门口走到景阳宫都没她这么游刃有余。

  我勉强伸头看了看方向,是朝着冷宫处去的。

  她开口轻声解释道:“那头守卫少。”

  她贴着墙根,游鱼一般,错过了一队夜巡的守卫,几个起落,飞身踏出了宫墙。

  诶?我们出来了?

  那小姑娘将我放在地上,跺了跺脚,对着我笑嘻嘻道:“得了,就送姐姐到这儿了。京西头平康坊为你租了间铺子,平日做些活计,就够过活了。好了,我得回去了,等会儿衍哥儿瞧不见我,就又该闹了。”

  “后会有期。”

  我一步步朝前走去,我眼前升起一轮血红的太阳,明晃晃地刺人眼睛。

  天明了。

  贤贵妃薨了,梁书越却还活着,我竟是活到二十五岁才活明白。

  第二日,我亲自看着自己出了殡,真好玩儿!葬的皇贵妃礼制,破了例的四个字封号!我鼓掌,皇上你对贤贵妃真好。

  ……

  说实在的,平康坊那地段迫是不错,做些绣活便能过活了。

  有天早上,嗯,我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早上的情形。

  我那天醒的颇早,无事可做,就洗了丝线,挂在外头院子里晾晒。

  院门扣扣两声轻响,我回过头去,院外头站着个男子,瞧着应当是江湖人士。

  我便道:“你进来说话罢。”

  那男子进来了,微微躬身,问我道:“你可是木越娘?”

  我一边折腾着丝线,一边回他的话:“是我,你是来定绣品的吗?”

  “不是。”那人笑嘻嘻道,“我是来谢越娘的救命之恩的。”

  他拿出一个小香囊——那是以前念容给我装假死药的香囊,我辗转给过多人,如今也不知道是辗转到了谁的手上。

  那男子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我黎明时见过的启明星都没有他的眸子亮。

  他道:“在下常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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