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场豪赌,千秋功业
他的父亲,前任丞相,太傅岳谊,死了。
岳骏德的心像是坠上了铅石,一直沉,一直沉,一直沉,落入无底的虚空。
他紧紧握着父亲逐渐冷去的手,哀哀地、压抑着、无声的哭泣,直到把泪水全部流干。
荫庇岳家的大树没有了,以后要由他来担起这份责任。
岳骏德走出房门,景阳和两个孩子,还有府中大大小小几十口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岳骏德向她轻轻点了点头,景阳立刻会意,拉着孩子们走进了屋子,很快,哀痛的哭声就传出来,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汇聚成洪流,淹没了他。
岳骏德没有回头,他将哭声和悲伤都留在身后。岳谊作为太傅,他得进宫向陛下报丧。
他拒绝了岳伯已经准备好的轺车,从戚里到南司马门不过是一刻钟的路程,他恰恰需要走一走。路上空旷无人,正合岳骏德的心意。
父亲看透了自己。
岳骏德自懂事起便想要建立一番千秋功业,将自己的名字浓墨重彩地留在国史上。身为陛下的伴读,他受到最精良的教育,而他也自认是各方面的佼佼者。但是父亲岳谊一直压着自己,不让岳骏德出头。岳骏德不满过、抗议过,甚至在无人看到的夜里偷偷哭过,为少年心气不能志得意满而感到不公,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因为一直是宣宗陛下的信臣,最得意时官居丞相和平叛南越之战的总指挥官,堪称满朝文武第一人。但当陛下亲政后,这一切如同镜花水月被剥夺,留给父亲的只有一个太傅的虚职。
自己也是按照父亲的指示和规划,与景阳公主成婚,顺理成章地做了掌帝后及后宫家事的詹事,一晃,就是十来年。
岳骏德知道父亲一直想要让岳家跻身为大族,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已经脱离了战国时代,想要靠打仗军功是不现实的,只有靠在扶植储君这件事上押宝,为岳家提前布局未来。但父亲临终前的忠告又让岳骏德的计划土崩瓦解,要想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玩这些小伎俩,是自己想的太侥幸了。
他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既然无论扶持哪位公子,都得冒着一半的风险,不如创造条件让长公主婵羽能够继承皇位……这个想法太大胆了,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都让岳骏德热血沸腾,心跳加速,他不去想能否成功,他只考虑是否存在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可能,永安摄政大长公主死后被追封为宣宗皇帝,生前把持朝政达十数年之久,为什么不能有女皇储?天下早已非复过去之天下,变革终将到来。
到时候,就像宣宗经常说的,“皇室和贵族的婚姻必须要实现政治利益的最大化”,让长子攸至娶婵羽晋位亲王,他们的孩子将是最高贵的血统,岳家的血脉将世世代代流淌在帝王的血管里。诚然,岳骏德也可以通过生个女儿,再把女儿嫁入皇室来实现这个目标,但且不说选择哪位公子又是一轮选择,即便押中了太子,也可能是别的女人生的孩子继承皇位,不确定性终究是太高了……
但拥立女皇储,是前无古人的事情,更无异于天方夜谭……但人生本就是赌博,只看输不输得起。
岳骏德在天禄阁四层书架间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斜倚在案上读书的陛下,从小时候开始他就一贯爱读书,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手不释卷,尤其在宣宗摄政的那些年里,陛下手里并没什么实权,宣宗也并不许陛下过多的参与政事,那时候陛下带着几个伴读除了骑马涉猎,便整日整日地待在天禄阁里读书。
三支手臂粗的蜡烛插在青铜烛台上,见到岳骏德走过来,侍立在一旁的坤伦先是一礼,赢骢抬起眼,放下手中的书简。岳骏德留意到书名是《百越风俗志考》。
“要不是那天阿澈说起来,朕都快不记得还读过这本书了,”陛下自言自语地说道,“当初还是胜遇拿着这本书给咱们看,还说要效仿百越人契臂而盟,一眨眼都过去快二十年了……”
陛下的目光望向书简,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很快又落于悲伤:“朕是不是老了?最近总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你、我、胜遇,还有坤伦,那时候咱们成天在一块儿,也不知愁。”
望着陛下带着悲凉的苦笑,岳骏德唯有选择沉默。胜遇这个名字,多年来一直是宫中的禁忌,没人敢提起,提起的人都死了。他是尘封在回忆里的人,也只能在灰尘中越埋越深,陛下突然的提起,让岳骏德不知如何应对,只有沉默。
良久,陛下自己回过神来:“骏德啊,怎么这么晚?出什么急事了?”
岳骏德用沉稳的语调报告了父亲岳谊的死讯,陛下听完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
“从今往后,你和朕一样,在这世上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赢骢的语气平静中带着哀愁,让岳骏德花了很长时间平复的心绪再度疼痛起来,他本不想,但是眼泪却依然迸出,他忙举起宽大的袍袖掩面。
赢骢站起身来拍了拍岳骏德的肩膀,后者垂下手,深吸一口气,再度恢复平静。
“太傅走的突然……是什么缘故?”
岳骏德自然不敢提自从陛下与父亲单独会面,父亲回到家就闭门不出的事情,只说是积年的沉疴,虽然病发突然,但家中都有准备。
赢骢点点头:“太傅毕生为大秦建功无数,不仅是宣宗时期的丞相,是朕的老师,也教育朕的儿子,功在千秋万世,加封城关侯,朕来亲自主持丧仪,一并礼节都按国公级别办吧。”
岳骏德下跪谢恩,父亲病不致死,他心里想,是他自己不肯吃药。岳骏德不知道陛下和父亲聊了什么,但他确定如果父亲不牺牲自己,岳家恐怕难以保全。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怕都是深思熟虑已久。
“太傅走了,公子们还得有人带着读书,皇后一直说以你的才学,做詹事太屈才了,之前一直力荐你来接太傅的职位,你看……”
岳骏德不得不打断赢骢的话:“陛下,父亲身后事还有诸多,微臣身为人子必得抚灵返乡。更何况教习公子公主读书的必得是才学渊博的当世大家,微臣自诩才德不足,实不敢受此重托。”
“你既这么说,朕也实在不能勉强你,”赢骢扶起跪在地上的岳骏德,“朕要选太子了,你在外面,还有太傅,有没有跟你说过,朕的孩子里面,究竟哪个可堪重任?”
岳骏德选择沉默,但他知道不能沉默太久。果然不出父亲所料,陛下在试探自己,或者说在试探岳家究竟站没站队。
“陛下正值鼎盛之年,两位公子又资质聪颖,”岳骏德不偏不袒,“您一定会有自己的选择的。”
赢骢负手在身后,岳骏德低着头,只觉得陛下的目光如芒刺一样扎着自己的全身,他尽量让呼吸平静。
陛下突然笑了:“朕那个两个儿子若有你们家攸至一半省心,朕也就满足了。”
岳骏德陪着笑:“孩子没有不调皮的,他也只是在弟妹面前,强装一份兄长的派头罢了。”
“小孩子们不听大人的话,但是能听大孩子的话,再等等吧,等两位公子满了十三岁,朕要好好栽培攸至。”
然后把长公主婵羽嫁给他。岳骏德低头沉默地想。
“有个事情,你得给朕留意——有没有能接你父亲班的人,教公子们读书?朕只有两个要求,一要学识好,二要不迂腐。”
岳骏德沉吟一声:“微臣这里倒真有一个这样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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