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赢骢收回思绪。被玉匠的造访这么一打岔,太傅岳谊看着仿佛又要睡着的样子。
赢骢颇有耐心的等待,还拦住了想要好心提醒岳谊的坤伦,饶有兴致地看这个老狐狸在和自己玩什么把戏。
少倾,岳谊自己清醒过来,正要跪下谢罪,却被赢骢轻描淡写地拦住了。
“岳师傅,朕留你下来,是想问问公子澈和公子净最近一段时间读书怎么样,”赢骢淡淡地开口,“朕还记得小时候,父皇也总是坐在这里问你我的功课,朕在一旁站着,总是战战兢兢的。”
“陛下聪慧灵秀,先帝对您寄予厚望,您也从未令他失望。现今澈、净两位公子又继承了陛下的勤奋与好学,未来都会成为帝国的栋梁之才。”
赢骢微微一笑:“别跟朕扯这些虚的,朕生的儿子朕最了解,公子净还能老实点,公子澈一个看不住就能上房揭瓦,若不是他生来有哮症拖了后腿,朕看他能上九天揽月,下四海捉鳖,再加上个婵羽,两个人能把太液池翻个底儿掉。”
岳谊笑而不语。
“朕听说,大父庄皇帝在世的时候,曾有意立姑母大长公主赢婴为储君,”赢骢放出自己的第一支箭,“岳师傅当年作为大父身边的常侍郎官,可曾有所耳闻?”
岳谊这个老狐狸十分谨慎:“回禀陛下,太宗庄皇帝明立旨意将皇位传于先帝,道听途说信不得。现在庄皇帝、先帝、宣宗都已千古,更是无谓这些坊间传闻。”
“话不是这么说,”老狐狸一把太极又把问题推回来,赢骢只得放出自己的第二支箭,“父皇自幼体弱,而姑母大长公主赢婴年长不说,更是通晓诗书,又曾在西境游学多年,当时看来,姑母的确是更合适的人选。”
岳谊果断地否认:“宣宗陛下好学、博学不假,但并不意味着她拥有为君者的品格。储君的选择,首要是名正言顺,宣宗陛下毕竟是个女人,她再优秀,也不在储君的候选人之列。”
“姑母可不是这么想的,而庄皇帝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也不能容忍一丝动荡。朕知道,当年是你力主庄皇帝立父皇为君,只说了三个字,为这三个字,朕一辈子感激你,”赢骢站起来,走下高位,绕到岳谊的身前,“你说了‘好圣孙’三个字,才使大父下定决心传位于父皇。”
岳谊急忙跪下:“微臣只是实话实说,却并无可以左右庄皇帝之力,庄皇帝的选择是正确的选择,陛下的英明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赢骢大步坐回高位,扬手让岳谊起来:“都是旧事了,不提也罢。岳太傅,朕也说了,今天就想当个普通的父亲,问问先生,自己那几个孩子读书读得怎么样,一晃眼,他们今年也要满十岁了,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几个孩子平时在朕面前,总或多或少拘着天性,您平时见他们多,跟朕说说,究竟谁比较有出息?”
岳谊的沉默来的不出所料,赢骢发出的第三箭终于射中他的咽喉。
秦国皇族自始皇帝以来,嫡传血脉为嬴姓赵氏,自胡亥屠杀手足,赵氏一脉便彻底断绝。唯有公子高牺牲自我保全家人,这一脉因是庶出,乃是嬴姓秦氏。除皇族以外,便是与庄皇帝一起打天下的卫氏大族地位最高、血统最尊贵。再接下来是四大门阀薛氏、崔氏、窦氏和裴氏。像岳谊这种布衣士子出身,因为得了帝王的赏识,尽管坐上了丞相和三公的高位,但没有爵位加身,终究是空中楼阁,一朝天子一朝臣,说给撸下去就撸下去,他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尽管其子岳骏德因着与赢骢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又与宣宗义女景阳公主联姻,因“尚主”封为西固侯,但岳氏一族终究是无根的浮萍,想要在残酷的世家门阀站稳脚跟,保住自己的阶级,他们必须支持帝王,甚至及早拥立储君。这也正是岳家父子“顺水推舟”地把两个孙子送进宫给两位公子做伴读的真正用意,无论谁是储君,岳家都有一半的胜算。赢骢刚想开口再诱导一下,岳谊却抬起头,直视赢骢的目光,这老狐狸的眸子里精光四射,满是算计。
“先说说阿净吧,这孩子话少,在朕面前话更少,说话做事总比别人慢一步。”
岳谊丝毫不拖泥带水:“陛下,公子净少年老成,能够深思熟虑,沉得住气,不冒进,不喜形于色,这些都是难得的宝贵品质。”
赢骢笑:“所以朕把你的小孙子岳攸平安排给他做伴读,那孩子活泼天真,能带着阿净也轻松点儿,不能一天到晚皱着眉像个老头子似的。阿澈呢?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了,混世魔王似的。”
“陛下圣明,”岳谊继续,“公子澈慧极,心口有个勇字。虽然淘气不假,但在读书上却丝毫不亚于公子净,凡著作篇章,他读上三两遍便可背诵如流,天赋实高。只是——”
只是之前的话都没有意义。
赢骢问道:“只是什么?”
岳谊深吸一口气,平视赢骢的目光:“任性真率,但恐至刚易折。”
换赢骢沉默良久,忽然换了轻松的语气:“说说婵羽吧,这三个孩子同一天出生的,性子却天差地别,都说朕这个女儿从长相到性格都像姑母宣宗陛下,你是宣宗时候的丞相,你觉得呢?”
岳谊微微颔首:“长公主聪悟,有口辩之才,惜女郎也。”
赢骢板起面孔:“如果让岳太傅选的话,谁可堪大任?”
岳谊此刻像锯了嘴的葫芦,伏地长跪不起。
“朕恕你无罪,”赢骢步步紧逼,“如果让你选,两位公子你选哪一个?”
燎炉内的炭火熊熊燃烧,青铜漏刻的水滴滴落下,岳谊似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回答,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赢骢长叹一声:“退下吧。”
望着岳谊佝偻的背影走出宣室殿,赢骢对着空旷的大殿开口说道:“出来吧。”
僧人和行者从影壁后走出,正是天孤和天伤。
自从二人施针将赢骢从昏迷状态中唤醒,便受封为左国师和右国师,赐宫中自由行走。国师本是虚位,乃是帝王对宗教徒中一些德才兼备的高人给予的称号,以示尊崇。
赢骢醒后便将自己在梦中所见青、白、黑三龙夺珠之情状据实相告,兼又从替身僧无为处得知,当年二子出生的那一夜,正是天孤天伤做出“双龙降世”的预言,便更加对二人信任有加。便也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疑惑和盘托出——说好的是“龑龑在天,龙行龘龘,圣人出世,国运昌隆”的谶语,一切预兆都是青白两条龙,那自己梦中出现的黑龙又是从何而来?
“莫不是来自异域的居心叵测之辈,想要篡夺皇位?”赢骢不由得想到海龙王,开始思忖自己的怀柔招安之策是否太过温和,斩草除根是不是更省心。
天孤和尚摇摇头:“龙自来是东方祥瑞神兽,地位尊崇,且陛下梦中所见又是一条黑龙,大秦属水德,尚黑,预示着这条黑龙血统高贵,不会是异族。”
“那何故这黑龙是最近才出现在朕的梦中?而非一早就有预兆?”赢骢依然不解。
天孤和尚和天伤行者对视一眼,道:“陛下曾提及,在云端一开始见到的是青白二龙夺珠,黑龙是后面才出现的。”
“不错,”赢骢回想当日梦境,“原本只是一团黑气,朕还当它是乌云,却突然化成龙形,来势汹汹。”
天伤行者从容道:“龙聚气而生,从云而行,陛下梦中的黑龙初时乃一团云气,而后聚形,应是黑龙将出未出之兆。”
天孤和尚附和:“天孤近日来夜观天象,也发现中天帝星太阳星耀闪烁,太阳化气为权贵,敢问宫中最近是否有贵人临产?”
是有一位,赢骢暗暗思忖,论出身,还真是权贵。
赢骢偏头问坤伦:“薛夫人的产期大约是何时?”
坤伦伸手掐指算了算:“回陛下,大约还有三个月。”
“告诉皇后,好生照料,不得有任何闪失。”赢骢安下心来。
天孤和尚捻着佛珠:“这便说的通了,既有龙气,只是还未降世,尚未聚形。黑龙入梦,恭喜陛下,即将再得贵子。”
天伤行者却有些悲悯地道:“龙性至霸。陛下已为真龙天子,又有青白二位龙子,如今第三位龙子也即将出世,四龙共处一室,恐有颠覆之灾。”
“十四师弟,”天孤和尚警惕,“不要危言耸听。”
“无妨,”赢骢气定神闲,“十四师父,何为颠覆之灾?”
天伤行者微微摇头:“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注1】群龙无首,不利朝纲;国本【注2】未立,名分不详;自然要有小人蠢蠢欲动,上下撺掇,久而久之,国家自然有倾覆之危。”
那个梦的后半段赢骢没有告诉天孤和天伤,瞎眼老宫女梅列沙哑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我看到三条龙盘踞在你的屋顶……你只能选一个继承你的宝座,但最终的结果不取决于你的选择……”
赢骢不得不相信,因为梅列就曾经言中过一回。
他感觉自己的头仿佛如针扎般地疼痛,扬了扬手:“朕知道了,两位国师请自便吧。”
【注1】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出自《易经》第十二卦“否卦”,九五爻,休否,大人击;其亡其亡,系于包桑。引申意为:居安思危,警戒覆亡。
【注2】国本:古代特指确立皇位继承人,建立太子为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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