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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栩(1)


  刚过人定时,寻常人家已经陆续入睡,但是长安城东市的泽芝馆才刚刚开始散发魅力。靡靡之音缠绕在舞姬纤细的腰肢上随着鼓点节奏摇摆,让人心旌荡漾;轻纱覆盖的姣好面容影影绰绰,只露出一双双勾魂摄魄的眼,似笑非笑地散发出似有还无的情思,惹人遐想。

  长安,长安。

  门口的侍僮告诉我,今夜湘虹不在,她去西市的贞芙苑了。

  湘虹从十三岁就被卖到泽芝馆,从舞伎做起,很快被迫卖身,直到遇见了我师父,一个充满智慧的长者。师父她老人家敏锐地识别到了湘虹拥有舞蹈和美貌以外的天赋,便出于爱才之心教授她算术和读写,湘虹学的很快,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便已经码得好算筹,做得一手好账本,迅速被泽芝馆和贞芙苑的老板赏识,摇身一变成为长安城最有名的两家春楼的统账先生,只要跟银钱货物有关的事情,她说了都算,过上了再不必看嫖@客的脸色过活的日子,收入丰厚,出入体面。

  我与湘虹的关系很难用三言两语说得清道得明。认识她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跟着师父在大秦帝国周游,我们原本只想在长安城短暂落脚,却因为师父要教授湘虹的关系长久地留了下来。我随着师父频繁地进出泽芝馆,从男孩到少年,当我的喉结开始发育,嗓音开始变粗,湘虹也完成了她的学习。当师父认定她可以凭借知识独当一面后,我们才离开长安,继续周游。

  泽芝馆是我从小到大停留过时间最长的地方,是最类似家的存在。这里总是温暖的,有温暖的茶饭,有温暖的洗澡水和温暖的床铺。在这里,我向一位年纪比我大的女孩献出初吻,不久后,另一个比我大的女孩让我变成男人,当我再回到长安的时候才得知她们都已嫁做人妇。但我和湘虹的关系却始终单纯,她于我是亲人、是姐姐般的存在,她是早晨掀开被子,一边打我屁股,一边叫我起床的人。我们无话不谈,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绮梦架着一个体重足有她三倍的胖大中年男子迎着我走过来,那男子已经喝醉,脚步虚浮,难为苗条的绮梦搀扶着他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地走在游廊上。

  我将手端在大袖中,靠在墙边为她二人让路,笑嘻嘻地问:“绮梦妹妹,今日轮到你捡尸?”

  “打嘴!我和湘虹同岁,你要叫我姐姐!”

  绮梦有着迷人的丹凤眼和俏皮的小虎牙,瞪起眼睛假装生气的时候最可爱。她有一种混合着孩子气和少女感的特质,娇亦美、嗔亦美、憨亦美,独树一帜,令人过目不忘。

  泽芝楼的女孩们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凡是那种喝的烂醉成泥的男子会由正值信期的女孩“捡”回自己屋里,谓之“捡尸”,女孩们总有自己的办法解决这些“尸体”们的需求,反正他们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但钱还是照付不误,而女孩们难得休息一晚。老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客人什么也不说,大家都开心。

  绮梦笑着自我面前跌跌撞撞经过,并且婉拒了我帮她送“尸”回房的提议。

  走出几步后,听她在身后喊我,我便回头,她露出一颗小虎牙的笑容叫人百看不厌:“杜栩,你问问柳柳瓶,他那本《封神榜之天香国色》的小册子还画吗?大家都爱看得很,等的很急呢。”

  我笑笑:“那是他当时没钱时画来糊口的,他现下好像有了正经营生,上次我们见面时,他说短时间内不画了。”

  绮梦含糊地应了,我便也转身继续前行。

  我是杜栩,大秦帝国最尊贵的西席先生(当然在泽芝馆,湘虹替我隐瞒说只是去一大户人家供职)。我还有另一个身份,在进宫之前,我曾化名柳柳瓶绘制风月画册,《封神榜之天香国色》只是其中一本,还有《定远侯与我娘亲二三事》、《风流女官千金命》、《遨游蓬莱记之天神传说》……每一本都在春楼女闾争相传看,靠抄本卖出去的钱支撑着我在游学途中和长安城中的大笔花销,因此柳柳瓶这个名字在坊间名气大得很,却少有人知柳柳瓶和杜栩是一个人。不过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画册其中一本居然传入宫里,若非一个我为了防止盗版的笔误,我都不知道公子净也在看我绘的画册。所以我决定暂时还是不要画了,毕竟为人师表,以德为先。但如果哪一天我入不敷出,那我便顾不了许多了,我脑海里已经构思了至少五个故事,画出来足以支撑我三年的开销。

  绕过弯弯扭扭的游廊,我轻车熟路地找到汝江阁,冲着门边的侍女眨眨眼睛,她温柔地抿嘴一笑,替我拉开了阁门。

  约我前来的詹事岳骏德背对门而坐,听见拉门声立刻回头招呼我进去。

  “来来,杜栩先生,我们正等你呢!”他冲我扬了扬手。

  我却没料到阁中还有一个人,一个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面对的人,我好像把他给得罪了,他看我的眼神带着杀气。

  我犹豫着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我……这合适吗?”

  岳骏德站起身来直接把我从门口拉进去,然后把我硬按在詹姆斯·温纳特的旁边坐下,还好他没有挪开,否则我不知该如何尴尬。

  岳骏德为我和温纳特都斟上酒,我的目光只紧紧盯着酒液,小腹因紧张莫名有隐隐的抽搐疼痛,我后悔进来了。

  “我听说二位先生最近有些误会,”岳骏德举杯,“你们一个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一个是我亲自访贤请来的先生,让我出面来做一个和事佬,干了这一杯,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都在酒里了。”

  那一日我因为贪玩加手贱搞坏了与我同为少傅的詹姆斯·温纳特的一部书,他似乎视那本书为珍宝,以致于对我都动了刀剑,我的手臂上还留有他的剑划出的血痕,虽然伤口不深,也已经结上血痂,但注定会留下淡淡的疤痕,长长一道,由腕至肘,他留给我的疤痕。

  事后我曾向他道歉,一遍一遍地道歉,他总是沉默地走开,无视我的存在。

  “温纳特先生,鄙人给您赔罪了。”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杯盏倒置以示诚意,但是温纳特一动没动。

  他可能不会原谅我了,吧……

  我觉得自己又贱又蠢,我干嘛非得得到他的原谅?!

  温纳特起身欲走,岳骏德伸手把他拦下又按回坐榻上:“急什么!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多亲近亲近,我三日后将启程南下,便不陪你们了,你们玩的尽兴一些,今日所有花费都记在我的账上。”

  岳骏德推开门,交代了门口的女侍两句,便礼数周全地告辞,他使了个眼色,不知是对我还是对温纳特,我只知他走以后气氛更加诡异尴尬。

  温纳特沉静如水,我则如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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