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春夜雨(下)
微弱的烛光亮起,透过红色的桌布,赢澈仿佛能够感受到一丝并不存在的暖意。
“师父她老人家走了,停灵一月,今日出殡,按照宣宗陛下的遗旨随葬帝陵了。我才从帝陵回来,亲眼看着师父下葬的。”
来人一开口,赢澈的心就一惊,因为这声音无比熟悉,正是天禄阁的管事太监坛海,每次出宫回去都给自己带小玩意儿,瑚琏也是他介绍的。赢澈没有立刻滚出去相认,因为从坛海的话中他似乎是为祭奠什么人而来,实在不好在这个时候坏了人家的心情。
“我给你带了魏婆婆家的梅饯,现在是她女儿女婿在做了,我尝了尝,味道还是和从前一样,酸的紧;还有乌依沙克大叔的烤鸡,从前就是个小摊子,今年在西市开了个小店,生意不错;这是朴氏姐妹的泡菜饼、碧眼夫人家的果酪、机灵鬼儿家的炒栗子……都是你爱吃的。”
赢澈在心中暗暗纳闷,坛海在和谁说话?没听说坛海有什么亲戚啊,难道是普灌寺女鬼?
坛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沉默地饮,又一个人进来,脚步声听上去很矫健。
坛海懒洋洋地对来人道:“难为你还惦记着,我当你不来了呢。”
来人沉默着,只是靠近供桌,不久传来一阵檀香气味,想来是这人点了香插在了香炉中。
“今天是师父出殡的日子,又是师妹的冥诞,我本想早点过来,但宫里出事了。”
后来者的声音更是叫赢澈大吃一惊,居然是父皇身边的中常侍坤伦。
坛海没有应答,坤伦用他一贯稳重的声线继续道:“公子澈走丢了,陛下出动了中尉署的全部禁军,满长安城的找。”
坛海的声音这才有了起伏:“什么?孩子丢了?找着了吗?”
坤伦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去找了几个长安城颇有声望的游侠,也让他们派人出去打听了,还没有下落。”
坛海急的来回踱步,最后所有的念叨都变成唉声叹气。
“你先坐下,”坤伦的声音永远平稳,“孩子会找着的,我来是为了这个,师父下葬的时候我没来得及交给你跟她一起下葬,这些年一直是我收着,长远看来,留着也是祸害,你烧了或者埋了,总之,送去地下陪师妹吧。”
“这是她亲手画的画,画的是她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坛海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哀愁,“你怎么忍心?就这么把师妹这个人生生的从永泰宫里抹去?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儿,既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师父,胜遇也不在她身边,就这么孤零零躺着已经十年了,你完全无动于衷吗?”
坤伦沉默半晌,涩涩地说道:“人都不在了,留画有什么用,不如让这画一起陪着她吧。”
坛海激动的声音带着泣声:“我找到这座庙,把她葬在这儿,为她雕刻这尊像就是为了记住她!我编造普灌寺女鬼的传说,故意把这里弄得透风漏雨,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不让别人来打搅她!可你让我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抹去她在这个世上存在过的痕迹,坤伦,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她是我们的小师妹啊!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啊!”
“你不要这么激动,”坤伦刻意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只有这样她和她在乎的人才是安全的。师父死的那天晚上到底跟公子澈说了什么?那孩子在满宫里查金坆的信息,而你还帮着他,给他在天禄石渠两阁大开方便之门,让他随意查阅宫中的档案记录!”
坛海不屑地一笑:“有什么用呢,那孩子什么都查不到,这些年你处理的很干净。”
“他现在这样就很好,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孩子没必要知道。”
“他应该知道真相,”坛海此刻的语气是赢澈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他应该知道金坆所有的事,皇后的秘密不可能藏一辈子!我等够了,我也忍够了,公子澈应该得到他的一切!”
“公子澈已经得到了他应拥有的一切,甚至比他原本应该有的更多!他和公子净成为储君的机会都是一半一半。甚至更有出身和血统的优势!”
赢澈的脑子飞速旋转,他们提到了金坆,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坤伦冷冷地继续说道:“如果她当初答应嫁人,如果她不是那么拼命想当人上人,就不至于如此,说到底是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有人要害她,她的死是个意外!”
坛海愤怒了:“她嫁不嫁人根本就没有区别,陛下为了把胜遇留在身边,金坆就算答应嫁给胜遇,陛下也会找个理由赐死她……如果让陛下知道胜遇对她有非分之想,陛下会怎么做?你考虑过吗?她不那么做能怎样?人为自己多考虑一点有错吗?”
“够了……”坤伦的声音充满疲惫,“如今斯人已逝,我们再去探求当年种种可能已无意义,他们都为各自的选择付出了代价,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天晚了,我得回宫了,不知道有没有公子澈的消息。你们从小就感情好,再待一会儿吧,陪她说说话,她会理解我的苦心的。我会叫侍卫给你留宫门的。”
坤伦走后,供桌后藏身的赢澈听到了坛海的哭声,起初后者还压抑着自己,只能听到阵阵的抽噎声,后来那悲伤的情绪如春雨一样溢出,赢澈想象不到坛海那张娃娃脸恸哭时的样子,他和金坆的感情一定很好,但是她的名字却仿佛是个禁忌,宫里没有人提及。
坛海并没有哭很久,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你别担心,公子澈那孩子不会有事的,他一向是个聪明又有福的。我会帮他的,替你看顾好他。”
坛海似乎撬开了供桌前方的一块青石地砖,赢澈好奇他在干什么,但实在不敢也不能掀起桌上的围布。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和坛海相认。
“师父死前让公子澈来找你,可是那孩子怎么找的到你呢,他翻遍了天禄阁的记录啊,没有关于你的只言片语,但那孩子一直惦记着要找你,他要知道他和公子净到底谁先出生,这个问题只有你能告诉他。”
坛海的话让赢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从不敢想象就在这春日最普通的一天,他能够离长安这么近,离死亡这么近,离萦绕在他心中多时的秘密这么近。
“你不要怪坤伦师兄,他处在那个位置,要考虑的事情跟我们不一样。他要我把跟你有关的一切都烧了,但是我不愿意,这是你活过的证据,我不能让你凭空就被抹去,你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亲手交给公子澈,让皇后付出她应得的代价!等他再大一点吧,我会帮他的!”
青石地砖盖上了,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砰砰砰”,那是坛海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吹熄蜡烛,冒着雨走了。
待到坛海的脚步完全听不见,赢澈才从供桌下面爬出来,他先拾起酒糟鼻丢下的匕首,费劲地把捆在手脚上的绳子都割开,抠出嘴里一直塞着的那团破布。然后摸着黑,在刚才坛海磕过头的地方,挪开蒲团,抠开青石地砖,砖下有个一尺见方的空间,里面有个油纸包裹,包裹不大,用油纸包的四四方方,扁扁的,赢澈大概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了,他将包裹取出揣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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