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揩油(1)
时光如水,世事轮回。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未必一定,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必然的,天理昭昭,从古至今,从未有假,良善还是为恶终归必有报应。
有一个妇孺皆知的拾金不昧的事——
“油呢,买油呢,价廉物美,童叟无欺,快来买油啊!”一个年近中年的汉子扯开嗓子吆喝着。
古时候,玄溪河边有一个人,唤作金蝉,家境贫寒,老大不小了很没有妻室,长期担负一挑油走向窜户大街小巷叫卖,家中也只有一个老母亲。
这一天,金蝉正在外面卖油,还没有多少生意,突然内急,就走到路旁一个茅厕去解手,他低头一看,地面上是谁掉下来一个布包。金蝉大喜,解手完毕,高高兴兴出来挑上担子就回家了。
“娘,俺今天运气真好,竟然在茅厕里面见到一个包裹,里面有许多银子呢!”金蝉匆匆回家,放下担子,对老娘说道。
金蝉的娘听说这回事情,望见果真有一堆金银,大吃一惊道:“儿啊,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情啊?哪里会平白无故得到这么多金银?”
金蝉申辩道:“娘亲,我几曾偷惯了别人的东西?却为何这样子说。不但不是偷盗来的,而且因为四下无人,于是早上,邻舍不曾听得哩。这裹肚,其实不知什么人遗失在茅坑旁边,喜得我先看见了,拾取回来。我们做穷经纪的人,容易得这主大财?明日烧个利市,把来做贩油的本钱,不强似赊别人的油卖?”
老娘面带忧戚说道:“我儿,常言道:贫富皆由命。你若命该享用,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你辛苦挣来的,只怕无功受禄,反受其殃。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远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贷来的?一时间失脱了,抓寻不见,这一场烦恼非小,连性命都失图了,也不可知。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你今日原到拾银之处,看有甚人来寻,便引来还他原物,也是一番陰德,皇天必不负你。”
金蝉是个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训了一场,连声应道:“娘亲说得是,说得是!我这是一时贪念,迷糊了做错事情。”
金蝉放下银包裹肚,藏匿在不被人发觉处,一路小跑着跑到刚才拾得金银的那茅厕边去。
金蝉大汗淋漓,在人群外观看,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着一个汉子,那汉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
金蝉估计那汉子就是前来寻找食物的失主,但不敢大大咧咧就直言道出,需要问一问真实情况再好。金蝉于是上前问其缘故。
“让一下,让一下,这位汉子,你是有什么事情吗?”金蝉说。
原来那汉子并不是本地人,说话口音与众人略有区别的的他方客人,因登东,解脱了裹肚,失了银子,找寻不见。只道卸下茅坑,晚几个泼皮来,正要下去淘模。街上人都拥着闲看。
金蝉便问客人道:“噢,原来是丢失了银两啊,那么请问下,你丢失了银子有多少?”
客人却胡乱应道:“有四五十两。”
金蝉老实,便道:“可有个白布裹肚么?”
客人一把扯住金蝉,道:“正是,正是!是你拾着?还了我,情愿出赏钱!”
众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着道理,平半分也是该的。”金蝉道:“真个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随我去便有的。”
众人都想道:“拾得钱财,巴不得瞒过了人。那曾见这个人到去寻主儿还他?也是异事。”
金蝉和客人动身时,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蝉到了家中,双手儿捧出裹肚,交还客人。客人捡出银包看时,晓得原物不动。
失主只怕金蝉要他出赏钱,又怕众人家主张他平分,反使欺心,赖着金蝉,道:“我的银子,原说有四五十两,如今只剩得这些,你匿过一半了,可将来还我!”
金蝉道:“我才拾得回来,就被老娘逼我出门,寻访原主还他,何曾动你分毫?”
那客人额定短少了他的银两。
金蝉负屈忿恨,一个头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蝉一把头发提起,像只小鸡一般,放番在地,捻着拳头便要打。
这场景引得金蝉七十岁的老娘,也奔出门前叫屈。
众人都有些不平,似杀阵般嚷将起来。
恰好县尹相公在这街上过去,听得喧嚷,歇了轿,分付做公的拿来审问。众人怕事的,四散走开去了;也有几个大胆的,站在旁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
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蝉母子拿到县尹面前,当街跪下,各诉其情。
一边道:“他拾了小人的银子,藏过一半不还。”
一边道:“小人听了母亲言语,好意还他,他反来图赖小人。”
县尹问众人:“谁做证见?”
众人都上前禀道:“那客人脱了银子,正在茅厕边抓寻不着,却是金蝉自走来承认了,引他回去还他。这是小人们众目共睹。只银子数目多少,小人不知。”
县令道:“你两下不须争嚷,我自有道理。”
县令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县尹升堂,众人跪在下面。县尹教取裹肚和银子上来,分付库吏,把银子兑准回复。
库吏复道:“有一十两。”
县主又问客人道:“你银子是许多?”
客人道:“五十两。”
县主道:“你看见他拾取的,还是他自家承认购?”
客人道:“实是他亲口承认购。”
县主道:“他若要赖你的银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却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认出来?他不招认,你如何晓得?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拾的是一十两,这银子不是你的,必然另是一个人失落的。”
客人道:“这银子实是小人的,小人情愿只领这一十两去罢。”
县尹道:“数目不同,如何冒认得去?这银两合断与金蝉领去,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去抓寻。”
金蝉得了银子,干恩万谢的扶着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经官断,如何敢争?只得含羞噙泪而去。众人无不称快。这叫做:欲图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惭,他人欢喜。
看官,今日听我说“金钗钿”这桩奇事。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没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如金蝉和客人两个,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事迹虽异,天理则同。
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介,并不要钱,人都称为“鲁白水”。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鲁家一子,双名学曾,顾家一女,小名阿秀,两下面约为婚,来往司亲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鲁奶奶病故,廉宪携着孩儿在于任所,一向迁延,不曾行得大礼。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学曾抚枢回家,守制一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几司破房子,连口食都不周了。
顾会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遂有悔亲之意,与夫人孟氏商议道:“鲁家一贫如洗,眼见得六礼难备,婚娶无期。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
盂夫人道:“鲁家虽然穷了,从幼许下的亲事,将何辞以绝之?”
顾佥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说男长女大,催他行礼。两边都是宦家,各有体面,说不得‘没有’两个字,也要出得他的门,入的我的户。那穷鬼自知无力,必然情愿退亲。我就要了他休书,却不一刀两断?”
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
顾佥事道:“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
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说知此情。
阿秀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轮,决难从命。”
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鲁家行礼,他若行不起礼,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
阿秀道:“说那里话!若鲁家贫不能聘,孩儿情愿守志终身,决不改适。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留名万古。爹爹若是见逼,孩儿就拼却一命,亦有何难!”
孟夫人见女执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金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担阁。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唤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当面分付,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赏。”
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鬲离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
说不尽鲁家穷处。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娘,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己死,止存一子梁尚宾,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一口儿一处过活,家道粗足。这一日,鲁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自发婆婆在家。
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畜信去请公子回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可失信。”
嘱罢自去了。
这里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当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
当下嘱付邻人看门,一步一跌的问到梁家。梁妈妈正留看侄儿在房中吃饭。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细细述了。
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
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只是身上蓝缕,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应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己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着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可早往,不可晚行。”
鲁公子道:“哥哥说得是。”
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又嘱付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罢。”
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谁知他是个好计:只怕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正是:欺天行当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梁尚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农,俏地出门,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再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谎慌张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
老园公问道:“郎君可是鲁公子么?”
梁尚宾连忙鞠个躬应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见召,特地到此,望乞通报。”
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孟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
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鬟,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接画图,方是内室。孟夫人揭起朱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贾样子;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粗疏,语言涩滞。
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须臾茶罢,夫人分付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两一次,想着:“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死亦甘心。”
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小礼罢。”
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
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
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见他生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洒惶,只饶得哭下一场。正是:真假不同,心肠各别。
少顷,饮馔己到,夫人教排做两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
夫人道:“今日仓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礼,休怪休怪!”
假公子刚刚谢得个“打搅”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红了。席司,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假公子应了一句,缩了半句。夫人也只认他害羞,全不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本是能饮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强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
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相告。”
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己完,请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
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婶,开了箱笼,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
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
夫人道:“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付,把夫妻之情打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时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人眼目。”
阿秀听了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
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
当下唤管家婆来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东厢,与公子叙话。
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不好交谈。”管家婆己会其意了。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跷蹊缘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后,管家婆捱门而进,报道:“小姐自来相会。”
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叙礼。有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小姐,偏会温存絮话!这里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却夫人,一般也老落起来。
两个你问我答,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流。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揩眼泪缩鼻涕,许多丑态;又假意解劝小姐,抱待绰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两下悲泣,连累他也洒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一嘱付,自不必说。
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可惜名花一朵,绣幕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残被。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常言事不一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只合当面嘱付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干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
这分明放一条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柄。
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闲话休题。且说的话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
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
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自自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就十分干净了。”
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一杯,吃抱了肚里,直延握到午后,方才回家。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
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衣服有么?”
田氏道:“他自己捡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
原来田氏是东材田贡元的女儿,到有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闻其名,替他极一分辨,得兔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
那田氏象了父亲,也带一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
老娘便骂道:“兄弟在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瞳酒,整夜不归?又没寻你去处!”
梁尚宾不回娘话,一径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住身子,担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
老娘骂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
鲁公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
梁尚宾道:“有一双青段子鞋在司壁皮匠家允底,今晚催来,明日早奉穿去。”
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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