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绝情
章游麂见是一个女子,惊奇无比,于是问道:“你……你是谁?”那妇人背心中了峨嵋派的重手,疼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车耽耽也问:“你是谁?为甚么几次三番来害我?”那妇人仍然不答。车耽耽拔出长剑,指住她胸口。
章游麂慢悠悠道:“我瞧瞧胡先生去。”他生怕洗兴海已遭了这妇人的毒手,又想这妇人自是金花恶婆的一党。当下快步奔到洗兴海卧室之外,砰的一声,推开房门,叫道:“先生,先生!你好么?”却不闻应声。
章游麂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镰,点亮了蜡烛,只见床上被褥揭开,不见洗兴海的人影。章游麂本来担心会见到洗兴海尸横就地,已遭那妇人的毒手,这时见室中无人,反而稍为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对头掳去,此刻或许尚无性命之忧。”正要追出,忽听得床底有粗重的呼吸之声,他弯腰举蜡烛一照,只见洗兴海手脚被绑,赫然躺在床底。章游麂大喜,忙将他拉出,见他口中被塞了一个大胡桃,是以不会说话。
章游麂取出他口中胡桃,便去解绑住他手足的绳索。洗兴海忙问:“那女子呢?”章游麂道:“她已给纪姑姑制住,逃不了。先生,你没受伤罢?”洗兴海道:“你别先解我绑缚,快带她来见我,快快,迟了就怕来不及。”章游麂道:“为甚么?”洗兴海道:“快带她来,不,你先取三颗‘牛黄血竭丹’给她服下,在第三个抽屉中,快快。”他不住口的催促,神色极是惶急。章游麂知道这“牛黄血竭丹”是解毒灵药,洗兴海配制时和入不少珍奇药物,只须一颗,已足以化解剧毒,这时却叫他去给那女子服上三颗,难道她是中了分量极重之毒?但见洗兴海神色大异,焦急之极,当下不敢多问,取了牛黄血竭丹,奔进车耽耽的茅棚,对那女子道:“快服下了!”那女子骂道:“滚开,谁要你这小贼好心。”原来她一闻到牛黄血竭丹的气息,已知是解毒的药物。章游麂道:“是胡先生给你服的!”那女子道:“走开,走开!”只是她被车耽耽击伤之后,说话声音甚是微弱。
章游麂不明洗兴海的用意,猜想这女贼在绑缚洗兴海之时,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洗兴海要留下活口,询问敌情,当下硬生生将三颗丹药喂入她口中,对车耽耽道:“咱们去将她交给胡先生,听他发落。”车耽耽点那女子的穴道,和章游麂两人分携那女子一臂,将她架入洗兴海的卧室。洗兴海兀自躺在地下,一见那女子进来,忙问:“服下药了么?”章游麂道:“服了。”洗兴海道:“很好,很好!”颇为喜慰。章游麂于是割断绑着他的绳索。
洗兴海手足一得自由,立即过去翻开那女子的眼皮,察看眼睑内的血色,又搭了搭她的脉搏,惊道:“你……你怎地又受了外伤?谁打伤你的?”语气中又是惊惶,又是怜惜。那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声,道:“问你的好徒弟啊。”
洗兴海转过身来,问章游麂道:“是你打伤她的么?”章游麂道:“她正要……”第四个字还没出口,洗兴海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他两个耳光。这两掌沉重之极,来得又是大出意料之外,章游麂丝毫没有防备,竟没闪避,只给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舞,几欲昏晕。车耽耽长剑挺出,喝道:“你干甚么?”
洗兴海对眼前这青光闪闪的利器全不理会,问那女子道:“你胸口觉得怎样?有没肚痛?”神态殷勤之极,与他平时“见死不救”的情状大异其趣。那女子却冷冷爱理不理。洗兴海给那女子解开穴道,按摩手足,取过几味药物,细心的喂在她口中,然后抱着她放在床上,轻轻替她盖上棉被。这般温柔熨帖,那里是对付敌人的模样?章游麂抚着高高肿起的双颊,越看越是胡涂。洗兴海脸上爱怜横溢,向那女子凝视半晌,轻声道:“这番你毒上加伤,若是我能给你治好,咱俩永不再比试了罢?”那女子笑道:“这点轻伤算不了甚么。可是我服的是甚么毒药,你怎能知道?你要是当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医仙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罢?”说着微微一笑,脸上神色甚是娇媚。章游麂虽于男女之情不大明白,但也瞧得出两人相互间实是恩爱缠绵。洗兴海道:“十年之前,我便说医仙万万及不上毒仙,你偏不肯信。唉,甚么都好比试,怎能作践自己身子。这一次我却真心盼望医仙胜过毒仙了。否则的话,我也不能一个儿独活。”那女子轻轻笑道:“我若是去毒了别人,你仍会让我,假装不及我的本事。嘻嘻,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尽法宝不可了罢。”洗兴海给她掠了掠头发,叹道:“我可实在担心得紧。快别多说话,闭上眼睛养神。你若是暗自运气糟蹋自己,那可不是公平比试了。”那女子微笑道:“胜败之分,自当光明磊落。我才不会这样下作。”说着便闭了双眼,嘴角边仍带甜笑。两人这番对话,只把车耽耽和章游麂听得呆了。洗兴海转过身来,向章游麂深深一揖,说道:“小兄弟,是我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请原谅。”章游麂愤愤的道:“我可半点也不明白,不知你到底在干甚么。”洗兴海提起手掌,啪啪两响,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小兄弟,你于我有救命大恩,只因我关怀拙荆的身子,适才冒犯于你。”
章游麂奇道:“她……她是你的夫人?”洗兴海点头道:“正是拙荆。你若气不过,请你再打我两记耳光,否则我给你磕头谢罪。你救了我性命,也没甚么。拙荆的性命却也是你救的。”他平素端严庄重,章游麂对他颇为敬畏,这时见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见确是诚心致歉,又听得这女子竟是她的妻子,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说道:“磕头谢罪是不敢当,先生打我两下,也没甚么。只是我实在不明所以。”洗兴海请车耽耽和章游麂坐下,说道:“今日之事,既已如此,也不便相瞒。拙荆姓王,闺名叫做难姑,和我是同门师兄妹。当我二人在师门习艺之时,除了修习武功,我专攻医道,她学的却是毒术。她说一人所以学武,乃是为了杀人,毒术也用于杀人,武术和毒术相辅相成。只要精通毒术,武功便强了一倍也还不止。但医道却用来治病救人,和武术背道而驰。我衷心佩服拙荆之言,她见识比我高明十倍,只是我素心所好,实是勉强不来。都是因我顽固横蛮,不肯听从她良言劝导,有负她爱护我的一片苦心美意。”我二人所学虽然不同,情感却好,师父给我二人作主,结成夫妇,后来渐渐的在江湖上各自闯出了名头。有人叫我‘医仙’,便叫拙荆为‘毒仙’。她使毒之术,神妙无方,不但举世无匹,而且青出于蓝,已远胜于我师父,使毒下毒而称到一个‘仙’字,可见她本领之超凡绝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几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药,中毒的人向我求医,我胡里胡涂的便将他治好了。当时我还自鸣得意,却不知这种举动对我爱妻实是不忠不义,委实负心薄幸,就说是‘狼心狗肺’,也不为过。‘毒仙’手下所伤之人,‘医仙’居然将他治好,不但有违我爱妻的本意,而且岂不是自以为‘医仙’强过‘毒仙’么?“车耽耽和章游麂听得暗暗摇头,心中都大不以为然。只听洗兴海又道:”她向来待我温柔和顺,情深义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可是我这种对不起爱妻的逞强好胜之举,却接二连三的做了出来。内人便是泥人,也该有个土性儿啊。最后我知道自己太过不对,便立下重誓,凡是她下了毒之人,我决计不再逞技医治。日积月累,我那‘见死不救’的外号便传了开来。
“拙荆见我知过能改,尚有救药,也就原宥了我。可是我改过自新没几年,便遇上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中毒病案。我一见之下,料想除了拙荆之外,无人能下此毒,决意袖手不理。可是那人的病情实在奇特,我忍耐了几天,终于失了自制力,将他治好了。”拙荆却也不跟我吵闹,只说:“好!蝶谷医仙洗兴海果然医道神通,可是我毒仙王难姑偏生不服,咱们来好好比试一下,瞧是医仙的医技高明呢,还是毒仙的毒术厉害?‘我虽竭诚道歉,但她这口气怎能下得了?原来她这次下毒,倒也不是跟那人有仇,只是新近钻研出来一项奇妙法门,该当无药可治,便在那人身上一试,岂知我一时侥幸,误打误撞的竟给治好了。我对爱妻全无半分体贴之心,那还算是人吗?”此后数年之中,她潜心钻研毒术,在旁人身上下了毒,让我来治。两人不断比划较量。一来她毒术神妙,我的医术有时而穷;二来我也不愿再使她生气,因此医了几下医不好,便此罢手。可是拙荆反而更加恼了,说我瞧她不起,故意相让,不和她出全力比试,一怒之下,便此离开蝴蝶谷,说甚么也不肯回来。“此后我虽不再轻举妄动,但治病是我天性所好,这瘾头是说甚么也戒不掉的,遇上奇病怪毒,也只有出手。那想到所治愈的人中,有些竟仍是拙荆所伤,只是她手段十分巧妙,不露出是她手笔,我查察不出,胡里胡涂的便将来人治好了。这么一来,自不免大伤夫妻之情。唉,我洗兴海该当改为’胡蠢牛‘才对。像难姑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不知是我几生修下来的福份,我却不会服侍她、爱惜她,常常惹她生气,终于逼得她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受那风霜之苦。何况江湖上人心险诈,阴毒之辈,在所多有,她孤身一个弱女子,怎叫我放心得下?”他说到这里,自怨自艾之情见于颜色。
车耽耽向卧在榻上的王难姑望了一眼,心想:“这位胡夫人号称‘毒仙’,天下还有谁更毒得过她的?她不去害人,已是上上大吉,大家都要谢天谢地了,又有谁敢来害她?这胡先生畏妻如虎,也当真令人好笑。”
洗兴海道:“于是我立下重誓,凡非我明教中人,一概不治,以免无意中坏了难姑的精心杰构。要知我夫妇都是明教中人,本教的兄弟姊妹,难姑是无论如何不会对他们下手的。”车耽耽与章游麂对望了一眼,均想:“他非明教中人不治,原来是为此。”洗兴海又道:“七年之前,有一对老夫妇身中剧毒,到蝴蝶谷求医,那是东海灵蛇岛主人银蓝老太和银叶先生。他夫妇俩来到蝴蝶谷,礼数甚是周到,但银蓝老太有意无意间露了一手武功,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惊胆战。我虽不敢直率拒医,但你们想,我既已迷途知返,痛改前非,岂能再犯?当下替两人搭脉,说道:”凭两位的脉理,老岛主与老夫人年岁虽高,脉象却与壮年人一般无异,当是内力卓超之功。老年人而如此壮年脉象,晚生实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银蓝老太道:“先生高明之极。’我道:”两位中毒的情形不同。老岛主无药可治,但尚有数年之命;老夫人却中毒不深,可凭本身内力自疗。‘“我问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个西域哑巴头陀所为,和拙荆原无干系,但我既说过除了明教本教的子弟之外,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为他们二人破例。银蓝老太许下我极重的报酬,只求我相救老岛主一命。但我顾念夫妻之情,还是袖手不顾。这对老夫妇居然并不向我用强,便即黯然而去。银蓝老太临去时只说了一句:”嘿嘿,明教,明教,原来还是为了明教!’我知道为了不肯替人疗毒治伤,已结下了不少梁子,惹下了无数对头。但我夫妻情深,终不能为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损我伉俪之情,你们说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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