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3
“我见过很多江河湖川,而大海总是和它们与众不同。它是万水的归宿,又是万水的起源。在南京,我常常沿着长江、秦淮河寻找她们的美,她们有着独特的风韵,造化之秀对她们情有独钟;玄武湖、莫愁湖畔也留下了我的足迹,她们安静、沉思,像是南京的眼睛。可是现在,我遇到了大海,我不得不承认我被她征服了。一个人要被征服,要么被高山征服,要么被大海征服。我那么爱长江,以至于我不愿意承认大海可以完全容纳长江;但我想长江是不会屈服的,要么和平共处,要么一决高下。我了解江河的美,但我不了解大海。这是我第二次看海。她的美壮阔无垠,几乎让我感到茫然。我甚至隐隐觉得她逾越了美的界限,就好像精益求精的完美终于使得完美本身满溢了。这种美,究竟怎样才能找到她像江河湖川那般精致的、玲珑的美呢?因为虽然她现在很平静,我感觉她随时发起怒来。”云心说。
“也许大海就是一部交响乐。而江河湖川是奏鸣曲、协奏曲、前奏曲、独奏、练习曲、随想曲、谐谑曲、田园曲、变奏曲、进行曲、幽默曲、演绎曲、圆舞曲。后者天资聪颖,各负才伦,而前者却是一切的容纳。不过要成就前者,并不是后者的排列组合,而是以牺牲为代价的。更高层次的美或者更广义的美必须牺牲低层次的、狭义的美。尽管我最喜欢钢琴曲,但我以交响乐为信仰。”文珊说。
“可是……”云心深知在认同一种崭新形式的美时需要在思想中所做的斗争之大(并不是轻而易举地吸纳这种美),他陷入了矛盾。他的文学体系是建立在美学体系之上的,这不得不要求他对于生活中的美审慎的对待才能纳入意识认同之中。
夜晚海一片黑寂,远处传来渔船的汽笛声,灯塔的光芒在海水中来回荡漾,好像一只只飞在口中的孔明灯。海滩上人迹稀少,海水冰凉刺骨。大海的黑暗连接着苍穹的黑暗,层云厚重掩住了漫天星辰。眼前涌动的暗黑好像随时要涌上岸来,那边豹头状的礁石在夜色中焕发了生机,虎视眈眈地望着暴躁的海面。天空的灰暗是安静的,而大海则是难以驯服的。文珊紧紧地握着云心的手,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白日里安静恬静的美到了夜晚为黑暗助威,仿佛从黑暗中攫取狂暴的力量,以涌动其渐渐沸腾的血液。这样的大海让人心悸,随时吞噬着人的信念。云心觉得自己面对的并不是单纯的美的集合,而是美和不美的结合体。他搂着文珊往宾馆走,希望可以给她一些温暖。大海在他们身后咆哮,像一只野兽,他们的爱情在这只洪水猛兽面前变得弱不禁风。云心第一次感到爱情的力量如此弱小,以至于他心惊胆战了起来。
云心又做了一个梦。一天下午,狂风大作,窗外墨云似染。文珊不舒服,静静地躺在床上。刚关上的窗子又被风吹开。云心反反复复关了很多次。“一定是要下暴雨了。”云心说。语音未落,一声惊雷在耳畔炸裂,好像坠入了海中,余响久久不息。云心朝着窗外望去,灰暗的云堆层层堆叠,状似高台,从东至西,密密麻麻。天色随之阴暗起来,像黄昏一样。挂钟的时针还在三和四之间。高空好似有人挥动灰色的漫天旌旗,呼声阵阵。文珊觉得害怕,云心便坐在旁边把她搂在怀里。“万一海水来了那么办?”文珊突然问道。云心笑她多余的担心。窗外雷霆一闪,黑暗和光明互相置换,接近着,又是风的呼啸声,海的咆哮声,雷的轰鸣声。“美也会产生恐怖的气息,这究竟是建立在美之上的恐怖还是建立在恐怖上的美?她的美让人心驰神往,她的危险让人望而却步。”云心在心里想到。他喜欢的美,永远不会让人忌惮,更不会具有毁灭性的力量。“美不应该具有力量吗?”他问文珊。文珊在床上蠕动了一下,没有回答。他思忖道,美可以具有自主性而不具有力量吗?那意味着她宁可被摧毁也不与摧毁她的力量抗衡甚至去毁灭旁的事物吗?他在心中左右权衡,终于认定了前者。这一刻,突然窗外浪涛声震,好像洪流将近。文珊问:“海水要来了吗?”话音刚落,一股洪流涌进窗户,云心抬起头时,海浪已经淹没了整个房屋,巨大的压力掀翻了窗户和墙壁,云心和文珊已经被裹挟进滔天的汹涌之流中了。他感到窒息,他紧紧地拉着文珊的手,而文珊却似乎要松开他的手。他大叫着,感觉已经力不从心。文珊从他手中溜走了!他大叫起来,奋力击水。幸好!他在心中说道。他摸到了文珊的手,他正要把文珊拉过来。他忽然迟疑了一下。这该死的迟疑!他脱手了,他再也找不到文珊了。他忽然看见面前的俄罗斯姑娘也被海浪一下子卷走了。他悲痛地哭起来,突然清醒了,失去文珊仿佛是对他的惩罚,因为他认定美纵使被毁灭也不能拥有任何力量,哪怕是去反抗的力量。他大叫着,不!不!不!可是,他并不是想要改变自己的看法,而是为命运就因此夺走了文珊而感到痛苦。他索性也不挣扎了,慢慢地他也失去了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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