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老秦头一听,一下子还不知道怎么回答。思考人生?他知道这孩子从小到大脑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困惑,耽于幻想和思考。他这一辈子在默默写作,也算是思考人生,即便如此,他也困惑十足。这些年,他完成了几部作品,而关于人生意义的探索即是作品中重要的主题,但作为一个作者,似乎更重要的是抛出这个问题引发读者的共鸣和思考,而不是真正从本质上给出一个近乎真理的解答。不过,艺术家需要思考人生,进而需要把思考的结晶融入艺术之中;一个不包含思想菁华的艺术品形同虚设。
老秦头长话短说,:“我觉得吧……弘毅这样做大概是有好处的……他想成为文学家……思想上需要多多沉淀,静下心来,否则难以写出好的作品。”
云龙听了,压力有些缓解,不过还是不放心。“你觉得我弟妹的愿望还能实现吗?”云龙问道。
老秦头哭笑不得。他该怎么回答。到底什么算文学家?成一家者少之又少,大多盖棺论定;不少文学家生前穷困潦倒,为人不识,差不多要淹没在汗牛充栋的文学之海了,要不是后人慧眼识珠,必定随风飘逝。老秦头想到了自己,他相信自己的作品可以跻身于大家之林,但也不至于夸下海口自吹自擂。不过他的傲气早对自己作家的身份确信无疑——但对外人却三缄其口——作家的名头价值连城又不名一文,扬名之前几乎无人认可,只好用自我承认来砥砺前行;真儿个等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刻,四海潮起,九州雷动,却常常自我怀疑。这些年来,老秦头勤奋地笔耕墨织,他坚信自己的作品定能震惊文坛,轰动全国——但万一无人赏识,一生心血岂不全部付诸东流?时间将会给所有问题作出解答。但老秦头坚决反对为了写书而写书,为了成名而写书,为了成为文学家而写书——一旦作者失去了那颗平静的心,作品将毫无价值。如今,作家已无门槛,尤其在文学圣坛之门内鱼龙混杂,败坏了文学之崇高。
老秦头说,“作家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天赋异禀,挥手妙笔生花,灵感如泉涌,文思似流水;一类勤奋刻苦,仔细观察生活,斟酌人性,构思情节,揣摩人物,耗尽数年收集素材,也可成为大家。天赋何其重要,勤奋更何其重要!一个普通的故事,一个人人皆知的故事,文学家翻手可成经典之作,庸才作家却不屑动笔。真是咄咄怪事!文学大家的作品力求返璞归真,描写平凡的世界,低俗作家却绞尽脑汁发掘宏大题材,奇谈怪论!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作品自然有高下之分,却不可随意界定,评论家是鉴定者,读者是鉴定者,而时间则是最终的鉴定者。”
“你看弘毅属于哪类?”云龙问。
“两者兼之。我了解他。我早在他身上看到了天才的潜质。”
“这玩意儿挣钱吗?”云龙忙不迭问。
老秦头不由得耸肩,意思是说,你看看我就知道了。
“功利心是艺术的毒药。文学,本就是饿肚子的道路。”老秦头说。
不过,老秦头的这些话倒是叫云龙吃了个定心丸。若是不能翻云覆雨,做个平凡人也差不多哪去。
“一个二十岁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老秦头刚提起这句话,就敏感地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他小心翼翼地分析这句话,就好像拆弹部队谨慎地拆解定时炸弹一般,民生曾告诉他——“一个二十几岁,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多半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作家。”这句话当真说得一针见血,辛辣,一下子撕去了伪装者的面具,叫一些自诩为作家的年轻人羞愧地无地自容。
“我想……弘毅不会成为这样的人。”这算是老秦头的回答。
云龙却在心里想,所谓“这样的人”,指的大概就是老秦头和旺财两个人。
后来,云龙又去和旺财聊了聊,没想到这两个平日里总是言语不合的怪人竟然说法惊人地一致。云龙见了旺财的儿子卓明,心里悲凉了起来,卓明愚笨,成绩差劲,性格孤僻,沉默寡言,不像秦博乖巧懂事。村里人都说卓明是个傻子。回家的路上,云龙为老秦头和旺财感到难过。
时隔多年,弘毅再次回到了金门初中。母校的变化很大,之前的砖瓦房全拆了,盖了一座全镇最高的综合楼。操场不再是当年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的土地面——以前打篮球的时候,宛如腾云驾雾,打完一场球,蓬头垢面,好似在泥巴里洗了个澡——取而代之的塑胶操场焕发着别开生面的新时代的气息。
漫步一圈,回忆慢慢叫过去的时光沉淀在而今物是人非的一草一木上从而再现了当年模样——每到秋天,操场上长满了狗牙根、狗尾巴草、狼尾草、蒺藜、车前草和其他一大堆叫不上名字的草,学校号召大家拿着镰刀、铁锨先割草再铲地,大家干得热火朝天,谁家的镰刀、铁锨越亮晶晶就越证明谁的家长勤快,那些拿着不好看的、生了锈的镰刀、铁锨的同学总是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大家——哎,如今,再也无草可割,曾经的土墙也换成了高耸的砖瓦墙,不过墙外的果树还是把自己的枝叶肆无忌惮地伸进墙里来。
从前,流行打弹珠,但学校禁止玩——但越是禁止,他们玩得越起劲——老师把没收的弹珠全扔进墙外的果园,于是墙外的果园成为了孩子们放学后的探索之地,这倒是害得果农不得安宁。有人拾到一口袋弹珠,又拿来卖,卖的价格自然比商店里的便宜——商店卖一毛钱三个弹珠,他们就卖一毛钱五个。后来弹珠失宠了,台球流行起来,不少同学逃课去玩,个个梦想着成为丁俊晖,结果被老师拉回去挨板子。
那时候,老师揍学生天经地义,家长也赞同这种教育方式。俗话说的好,“不打不成器”。孩子因为课上睡觉挨了一巴掌,因为逃课手掌上挨了一板凳腿,因为迟到屁股上挨了几脚,大家都习以为常,家长可没去和老师讨说法——当年做父亲的因为捣乱也挨过同一个老师的抽打,如今做父亲的幡然悔悟,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不叫他们重蹈覆辙!不过孩子们也调皮,越挨揍越撒野,越撒野越挨揍,但可没有一个人敢顶撞老师,儿子的犟几乎完全继承于父亲,认死理儿,承认错了,改不改,不改,改不改,不改……
忽然他眼前一亮,他认出了王芳老师。弘毅喊了一声老师,王芳回过头来,瞧了他很久,也没认出他来。弘毅倒是涌上一股热泪,老师的双鬓已经染上霜华,淡淡的妆容下现出了年老的痕迹,当年白皙胜雪的脖颈也出现了皱纹,背稍微有些佝偻,老师的个头变小了,像个小孩子一般楚楚可怜。王芳曾告诉他们,她不求学生以后有恩于己,只要见到她们打声招呼足以,她保证一定能认出大家来——说着她指着后排整天捣乱的高个子大兵,大兵被同桌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马上站了起来,揉了揉眼睛问道,老师,你叫我?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从前,王老师对他很好,就像母亲一样。她重又唤起了他的回忆,过去的温暖乍现心怀,叫他泪如泉涌。
“啊……我想起来了,”王芳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拍起手掌,笑道,“弘毅,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
弘毅眼里闪着泪光,和老师握了下手,老师的手冰凉极了。
“工作了吗?”王芳招呼弘毅回自己办公室。
“还在找。”弘毅撒了个慌,不想叫老师伤心。
王老师也点点头,露出忧愁的表情,说,“是不太好找。学的什么专业?”
“哲学。”
“不错不错。”
“老师,学校现在怎么样?”
王芳叹了口气说,“学生少了,也管不住啦。”
“连徐老师也管不住吗?”当年徐老师的严厉闻名全镇,学生们都惧他三分。
“徐老师退休了。”王芳眼里光芒闪烁,竟渐渐湿润了起来,“前年,徐老师上课批评了一个孩子,孩子他爸就来学校闹事。县教育局给了徐老师一个处分,徐老师也不好干下去了,退休回家了。”
“怎么?都不能批评孩子了吗?”徐老师第一次把弘毅叫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他还不认识徐老师。徐老师问,叫啥名字?弘毅。你说念书为了啥?弘毅不言语。徐老师说,要记住,读书,是要成为君子的。什么是君子,徐老师又问道。弘毅说,德才兼备乃君子。徐老师听了颇为赞许,此后常诲以弘毅教导。
“变了,变了”王芳眼里露出异色,“骂也骂不得,说也说不得。根本管不住喽。”
弘毅面露惊异。
“哎……上一周刚开学没几天,两伙女生打群架,几个女孩都住院了。老师们拦也拦不住,民警来了才止住!”
“为的啥呀?”
“就为了她们的偶像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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