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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宴(8)


  大宴(8)

  姝沙看着关无忘,

  “你就说愿不愿意吧。”

  关无忘笑笑,

  “公主,我恶习太多了,只怕一天一夜说不尽。”

  姝沙道,

  “本公主的恶习也很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尽。”

  关无忘笑笑,几分玩味道,

  “我恶习多,可我喜欢大家闺秀,要温婉端庄,要脾气好,长得漂亮。”

  姝沙微微皱眉,

  “你怎么能这样,我都不要求你了,你怎么能要求我。”

  “难道我不够漂亮吗?”

  关无忘笑道,

  “那公主端庄大方,是大家闺秀吗?”

  姝沙道,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大周的大家闺秀,大家闺秀有什么好的,整天捏着嗓子说话,走路像老太婆一样慢,呆呆的像个木头,真不知道你喜欢这种女人什么。”

  “自然是选我更好。”

  关无忘笑,没有下她的面子,只道,

  “公主既然想嫁给我,不若先在长安中留一段时间,若过了这一段时间公主还想嫁给我,那便再说吧。”

  大殿众人都明白,关无忘这是在和匈奴公主打马虎眼。

  先是说过一段时间,不马上答应,拖延时间。

  而后又说,到那时还没改便心意再说。

  却没说到那时还没改变心意就娶她。

  这“再说”二字,学问颇大,像是万金油,怎么说都可以。往后就算问起来,关无忘有没有当堂答应要娶她。简直就是死无对证。

  更何况,谁知道这位匈奴公主半道上会不会再喜欢别人,眼下才半刻钟的功夫,这位匈奴公主便已经喜欢两个人了。这往后那么长时间,还能看上多少个人,那个就说不定了。

  姝沙笑,

  “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许反悔。”

  关无忘淡淡道,

  “绝不反悔。”

  殿上众人忍俊不禁,几乎要笑出声来,关无忘又没答应她什么,有什么可反不反悔的?

  果然这些匈奴人当真是极好骗。大周说话迂回下套,一句话里能藏十个机锋,这些匈奴人偏偏一点也听不出来。

  元帝见关无忘推拒了匈奴公主,不禁有些欣喜,元帝眼中,这是关无忘在向自己表忠心。

  元帝大笑,举杯道,

  “那便这么定了,庆我大周与大胡携手,往后必定百世昌隆。”

  众人举杯,

  “釂!”

  “釂——”

  众人举杯,唯有两人,座位正对,却沉默不语。

  左晋道,

  “长诀,你可是喝醉了?”

  宫长诀沉默片刻,才道,

  “是。”

  “这酒却是有些烈。”

  她缓缓道,

  “也极苦。”

  左晋道,

  “要不你悄悄先离席吧,想来不会有很大问题,若旁人问起,我只说你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宫长诀摇摇头,

  “不必。”

  宫长诀抬眸看左晋,

  “冒然说表哥是我的未婚夫,怕是吓到表哥了吧。”

  左晋笑,温声道,

  “不过是搪塞匈奴人的说辞,我没关系的。”

  窦皇后举杯与众人共饮,她的面色却极白,眼下瓮喻失了体面,往后还怎么能嫁出去。这只怕是比和亲的下场还要惨得多。

  如今瓮喻只怕是要疯了,到底是哪个该死的算计了瓮喻,让她做出了这等行径。

  窦皇后放下杯子,佯装头晕,道,

  “陛下,臣妾不胜酒力,可否先行退席?”

  元帝撇过视线看她,放下酒杯,冷声道,

  “你坐着吧。”

  窦皇后已心急如焚,

  “可是——”

  元帝冷声道,

  “你怎的这个时候头晕,不过是不胜酒力,又不是生了急病,到底没让你做什么,你是皇后,坐在这里便可,还有什么可怨的。”

  窦皇后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降。

  元帝说完便转过头去,云贵妃指着龙案上的荔枝,娇声道,

  “臣妾要吃那个。”

  元帝拿过了荔枝,亲手剥好喂给云贵妃。

  窦皇后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死如灰,委屈一瞬涌上来。

  二十多年的夫妻,她陪着他走过最艰难的时刻,陪着他举兵造反,哪怕她害怕,她胆战心惊,她怕得夜夜睡不着觉,她依旧是坚定地站在他身边,一步也没有退缩过。

  二十多年的感情,连他一句好言好语也换不来。

  她曾经也是娇怯的小姑娘,可是他全部都忘记了。

  她害怕天黑,害怕打雷,害怕别人抢走她的丈夫。

  可是这一切,最后只能她自己一个人扛,没有人在她身后支撑着她,没有人能听她说,哪怕只是一句。

  二十多年,她得到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后位。

  倾注了她所有的青春年华,等着她的却永远只有不耐烦的眼神和冷冰冰的话语。

  他想要太后将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她便十年如一日地去太后宫中请安,每天将宫外的新事物说给太后听。

  从一开始太后不愿意见她,她跪在大雨里求见,跪在烈日下求见,日日受冷眼。

  到太后逐渐接受她,愿意见她,允许她出入太后宫中。

  如今太后虽然仍未全然与她亲近,对她展开心扉,但到底是连祈福都愿意与她一同前行了。

  这其中,她做了多少努力,可是他一点也看不到。

  她无数次想放弃,但作为他的妻子,她咬牙挺下来。

  她一个正妻,甚至不敢惹他的小妾,憋屈着活了这么多年。

  一开始有府中的侍妾,后来是各种秀女,三个月前,是陆婕妤,眼前,是一个不知来路的云贵妃,往后,还会一直有别人。

  他眼里,永远没有她。

  她真的受够了没日没夜的挣扎与苦楚,受尽了无边无垠的孤独与不被理解。

  她从前执意嫁给他,父亲一直阻止,现在看来,是她错了。她不该为了为了年少时的片刻悸动而嫁给一个人,而如今,俨然已经毁了她一生。

  窦皇后红着眼眶,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就下了位置,从小门离开。

  而元帝瞥见,也只不耐烦地收回视线,没有再多看一眼。

  云贵妃笑,倚着元帝,

  “陛下,今日大宴,臣妾真的好开心啊。”

  元帝道,

  “是吗,匈奴送的那对夜明珠,待会儿朕就让人送到你宫里。”

  云贵妃妩媚地笑,

  “陛下待云儿最好了。”

  云贵妃笑着,眼神却冷得像冰。她斜倚在元帝身上,元帝只能听见她的笑声,却看不见她厉如魑魅的眼神。

  窦皇后走着,忽然跑了起来,身后的嬷嬷忙跟着跑起来,

  “娘娘,您别跑,于仪态不端啊。”

  “娘娘,不能跑——”

  窦皇后红着眼跑起来,满头的珠翠拼命地掉,后面的宫人嬷嬷一路地捡。

  眼泪滑过她早已不再年轻的面庞。

  她是不是明白得太迟了,明明无数次的想放弃,为什么不早一点,她早一点放下,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

  她三十六岁了,已经耗去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人,做什么都用最笨的方法,总是忍不住委屈,忍不住深夜哭泣。

  但是这么多年,她硬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句委屈也没有说过。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用尽全力在扮演一个皇后,不能生气,不能失礼,要端庄大气,要母仪天下,可是她骨子里是那么害怕孤独,那么胆小的一个人,她面对太多人的环境都会手忙脚乱,会慌张得说不出话来。

  他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她只以为总有机会让他回头,其实,她心底早就知道不可能,却一直自欺欺人。

  她错得未免太彻底了。

  后面的嬷嬷还在喊,

  “娘娘,您是皇后,要端庄啊!”

  “娘娘,别跑了,您的吉服脏了失礼啊。”

  窦皇后的泪落在她衣襟上,她跑进长亭宫中,而瓮喻正在拼命地乱砸东西。

  “到底是谁害了我,害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失了颜面!”

  “往后我要怎么办!还有谁愿意娶我!”

  满殿都是碎片,而窦皇后进了殿中,上前抱住瓮喻,瓮喻手上还拿着一个瓷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窦皇后抱住瓮喻,自己红着眼,却安慰瓮喻道,

  “喻儿,听话,别砸了。”

  “母后一定给你找一个大周最好的儿郎当你的夫婿,绝对不会让你嫁不出去的。”

  窦皇后泪流满面,而瓮喻丝毫看不见。

  瓮喻听见窦皇后的话,霎时眼泪夺眶而出,

  “母后,我死定了,父皇一定不要我了,你叫我要听父皇的话的,可是我毁了这场宴会,父皇一定会把我像我娘一样,像破布一样丢掉的。”

  窦皇后猛地捂住瓮喻的嘴,道,

  “喻儿,别乱说。”

  瓮喻哭着,

  “母后不是眼睁睁看着的吗,我娘死得那么惨,我从来没有见过蒸人,可是那些奴才揭起盖子的时候我才知道,父皇下令蒸的是我娘!”

  窦皇后抱紧瓮喻,

  “不会的,母后不会让你像她一样被杀,绝对不会的。”

  瓮喻哭着道,

  “母后,你是不是知道父皇是要我去和亲,他才让我献舞的。”

  “母后,你怎么能一句话也不为我说,你怎么能一点都不提醒我,若今日的表演不出意外,我的下场岂非就是嫁给那些匈奴人!”

  窦皇后抱紧瓮喻,

  “喻儿,母后是在保护你。”

  当年喻儿的母妃通奸,而元帝只杀喻儿的母妃不杀喻儿,就是抱着想让喻儿和亲的念头。

  若是喻儿不和亲,面临的绝非是什么好的下场。

  瓮喻大哭,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贞洁,可是,就算这些没有发生,母后你,母后你居然是帮着那些人,要我去匈奴,去嫁给那些匈奴人当妻子!还说什么保护我,母后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

  窦皇后泪流满面,却没有办法解释。

  瓮喻道,

  “母后,父皇不是很疼我的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都要和我作对,一个个,全都是这样!我不要你当我的母后了!你根本就保护不了我!”

  瓮喻推开窦皇后,窦皇后摔倒在地。

  窦皇后哭道,

  “喻儿,母后真的是为了你好,和亲对你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相信母后,母后真的是在保护你,母后甚至都已经帮你准备好了替身,你不用真的嫁过去的。”

  瓮喻大喊,

  “母后,你又骗我,那个时候,我看见了蒸人的蒸笼,你就说是蒸的宫人,现在你又骗我说为我做好了打算,从小到大,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有哪次是真的,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瓮喻头发散乱,猛然推倒了博物架,博物架上的东西全都落下,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有碎片溅在窦皇后手上,划出数道血痕,

  窦皇后哽咽着,

  “喻儿,母后这一回真的没有骗你。”

  她从前骗喻儿数回,不过是不愿意让她看到现实下的鲜血淋漓,她一直努力地做一个好母亲,却没有能力让所有的惨剧都不发生。

  她作为一个母亲,却只能一遍遍地骗自己的小女儿。

  外面杀人如麻,她只能说是下雨的声音。

  自己的丈夫不喜欢这个女儿,她只能一遍遍地说父皇已经在你睡着的时候来看过你了,等女儿长大了,她再一遍遍地说父皇很忙,所有的公主皇子他都没时间看。

  她费尽心机想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呈给喻儿,却永远只能给喻儿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是她太没用了。

  瓮喻转身就走,没有看窦皇后一眼。

  窦皇后心如刀绞。

  从最灿烂的少女时期,一直窝囊到现今,她好不容易拥有了一个女儿,哪怕不是她亲生,她也视若珍宝,却没有办法保得住。

  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每天身边都是万丈深渊,而她抱着女儿,愿意替女儿去踩所有的陷阱,愿意替女儿承受所有的苦难,给女儿所有最好的东西。

  却忘记了,女儿见惯了最好的,便再不愿意见任何不如意。

  是她纵容了女儿,一步步变得刁蛮任性,不懂情理,想要什么都要得到,如今,女儿知道了所有真相,只怕是再也不愿意原谅她了。

  窦皇后跪倒在地上,沉默着泪流满面,她用了二十年,她到底所求为何,为何她什么也得不到,从来徒增沧桑。

  是她太无能了,留不住丈夫,也不能管教好女儿,也没有让自己过得好。

  可她此半生如此孤独,从来都是一个人。

  又有谁愿意陪着她,听她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话都好。

  她如此这般境遇,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又造了什么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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