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和亲归去来(50)
不肯和亲归去来(50)
宫长诀推开宣室殿的门,便见一个少年穿着侍卫的衣服跪在殿侧,而燕风华躺在地上,李忠垂头跪在燕风华身边。
高座之上,元帝已然咽气。
杨晟背对着宫长诀,听见推门的声音,回头去看。
宫长诀一袭蓝衣站在门口,背对着光,光束衬她以孤绝清艳。
宫长诀一向只着青色与白色,骤然穿上了蓝色,如夏日炎炎中,碧荷倾落,湛清的碧波荡漾流动,一瞬间将人心中的不甘与烦躁抚平。
杨晟只是看着她,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来。
宫长诀看着已经倒下的元帝,忽然就泪盈于睫。
前世的血海深仇,漫天遮蔽,在她眼前缓缓重现。
湿冷的牢狱,流淌的鲜血,刺耳的尖叫。
宫长诀攥紧了手。
已经结束了啊。
杨晟看着宫长诀,看着她眸中闪动的泪光,心中原本的震怒与焦急竟是不自觉被软化下来。
杨晟看着她眼眸渐红的模样,诧异道,
“他死了,你很伤心?”
宫长诀闻言,略有些下塌的肩膀重新直了起来。
她抬眸看向杨晟,眼中依旧是淡漠疏离,
“我只难过不是我亲手所杀。”
杨晟看着宫长诀,走下台阶,一身绣金的蟒袍反着光泽,眼神中满满自嘲,
“本宫也难过。”
“原来知道云贵妃是关无忘的人,本宫只是以为她是一个细作,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是先皇长孙妃。”
“关无忘用她,真正要扶谁上位,不言而喻本宫也终于明白了。”
杨晟一步步走向宫长诀,
“为什么宫家一直与关无忘有私下联络,而宫家不投诚于本宫,现在,本宫全都明白了。”
杨晟的眼眸变得锋利,
“因为关无忘本身所投诚的人就不是本宫,而是皇长孙的父亲杨儒。所以私下里与皇长孙妃成为一派。连本宫自以为笼络了的内侍李忠,这区区一个奴才都知道她是皇长孙妃,知道关无忘的真实意图。本宫却对此一无所知。”
“而宫家,投诚的人,和关无忘一样。”
杨晟那双凤眸忽然挑起,带上了几分冰寒的笑意,
“难怪你不愿意嫁给我。”
“因为本宫注定不是胜者啊。”
杨晟走到宫长诀面前,一手捏住宫长诀的下巴,眸色让人不由得害怕,
“宫长诀,纵使这般,你也别想本宫放了你。”
“本宫是不是胜者,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宫长诀退后几步,只是冷冷地看着杨晟。
杨晟笑,
“你本来答应了我,等我坐上皇位就嫁给我。”
杨晟慢慢收起笑意,
“现在不作数了么?”
宫长诀淡淡道,
“兵不厌诈,也是太子殿下先示范得好。”
宫长诀一双眸极幽深艳丽,
“你这般与元帝毫无区别,我倒有几分不明白元帝为何会相信你们不是父子。”
杨晟闻言,眸中的光渐渐冷冽,道,
“不是父子?”
宫长诀背过身,走在华丽的地毯上,裙摆曳地,走上高位,
“太子殿下大抵不知道,自从宫家出征之后,陛下就一直认为汝非亲子。”
“杨元不是先帝的亲生子,从而杀君弑父,篡位夺权,而你,虽是亲子,在杨元眼中却亦非亲生子,他担心你和他一样,会杀了他,从而荣登大宝,龙于九天。”
“你也确实这般做了,你猜猜看,杨元死前有多害怕你?”
“你们果然是亲父子,连篡位杀君这样的选择都完全一致。”
宫长诀站在高位上,手搭在龙案上,俯视着杨晟,
“杨晟,你认为这个位置你能坐多久?”
“嗯?”
大殿之中,二者跪,二者亡,二者立。
六人于一室之内,只有肃杀,没有人息。
杨晟立在下首,看着宫长诀的目光几乎粹冰。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杨元竟针对他至斯,原来,是因为不将他当成亲生之子。
杨晟忽然笑了一声,
“当真是好计策。”
“宫长诀,比本宫想象的还要厉害。”
“本宫本只以为你大胆,却未曾想过,你竟有如此谋算之能。”
杨晟的语气讽刺。
宫长诀看向元帝的尸体,前插一刀,而后,亦有一刀。
前面的刀镶嵌满宝石,一击毙命。
而后面的那把刀极细极利,不能一下子使人至死。只会让人的血慢慢流尽,失血过多而亡。故而元帝身后,全都是血,呈一大片渗开的形状,在龙袍上开出一朵极艳丽的花。
宫长诀伸手,拔出元帝身前的匕首,徐徐道,
“我曾在西北住过,西北临近漠北十三城,常能购得漠北的刀。”
她的声音低缓,带着妩媚沙哑的尾音,
“漠北的刀确实不错,大刀用来砍杀牛羊的,小刀用来划骨分肉,皆是骨肉必分。”
“而除此之外,华丽的匕首,都是用来摆放的。”
宫长诀将那把匕首插在龙案上,匕首仅入几分。
“因为这种华丽的匕首虽薄,看上去精美锋利,受人追捧,实际上并不实用,一刀扎不进两寸,连牛羊都杀不死。”
宫长诀笑,蓝色的衣袖染上血迹,她拔出了元帝背后的刀片,扔下了高位,
“又怎么杀死人?”
宫长诀缓缓道,
“杨晟,不仅仅他的儿子想杀他,还有别的人,都想杀他,你猜你会不会与他一样,重蹈覆辙?”
刀片粘着粘稠凝固的血迹,落在了杨晟五步以外。正好滚落在陈碌面前,刀片上的血迹沿着云与鱼的图腾干涸出形际。
陈碌眸色深沉,看着那刀片,慢慢地拾了起来。
杨晟始终未看那刀片一眼,广袖蟒袍,长身玉立于下首,逼视着她,
“宫长诀,大位之上,没有父子,站在棋局的天元之位,谁都想从背后他插一刀,但若是你陪着我杨晟站在这天元之位上,我可保证宫家绝不立于万棋包围,万棋围攻的天元之位,此言绝不作伪,杨儒不过斗死庶民,他日宣室殿华表之下,他只有跪的分,没有站着的资格。”
杨晟看着宫长诀,
“既然要选,不如选本宫。”
宫长诀忽然笑了,
“这里死的是你的父亲,你没有半分怜惜愧疚的心思,却还有心思还来问我要不要选你。”
清丽惊人的容颜露出嘲讽的笑意,
“杨晟,你果然与杨元血脉相连,一样无情无义,只为自己生,只为自己谋利,这样得鱼忘荃,薄情寡义之人,敢问这天下有多少人敢投向?”
杨晟沉声道,
“难道你愿意嫁到西青去?”
“你没得选择,要么跟我,要么和亲。”
宫长诀笑,清寒的风夹着雪从侧殿门吹入,她的衣裙与长发被略略撩起,
“难怪,原来太子殿下送那件后服给我,是要我选择。选择在你的登基大典上,是与你并行还是选择和亲。”
杨晟到处送帖,张贴告示告诉众人,后日将有与西青的谈判大宴。
这场大宴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那或许不止是一场大宴,说是登基大典,才足以说服她。
要她选又如何?
和亲她不会去,嫁给杨晟,更不可能。
风声历历,杨晟只是看着宫长诀,
“选大周,还是选西青,选宫家活,还是选宫家死,你自己该有定数。”
宫长诀没有回答,而是走下台阶,向燕风华的方向缓缓磕了一个头。
只是一个动作,杨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依旧选择杨儒,选择站在杨晟的对立面。
李忠将燕风华打横抱起,迤拖的裙摆略过地面。
宫长诀缓缓道,
“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竄兮,鸱枭翱翔,今我来斯,凤凄鸣矣,今我去兮,碧落黄泉,鸣于苍穹卿云,游于九宇八荒。”
宫长诀跟着李忠,一步一步走出大殿,独留杨晟站在殿中,而殿中又回归一片死寂。
宫长诀念悼词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听不见。
门被风吹得关上,大殿一片黑暗。
杨晟隐没在黑暗之中,就此沉沦,永不现于明阳下。
杨晟慢慢转身,看向元帝的尸身,陈碌对杨晟跪倒再拜,退了出去。
殿中独留杨晟与元帝,杨晟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在没有人的地方,他泪流满面。
杨晟看着元帝,视线模糊,却是笑着问,
“父皇,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这个礼物……是儿臣为你千里寻来。”
传说以宝刀灭生魂,霎时魂飞魄散,再不用受来世之苦。
这是他找到的最好的宝刀。
杨晟一步步走上前,看着一动不动的元帝,
“后日,十月廿七,是我母妃祭辰,我荣登大宝,母妃得以皇太后名义下葬。宫家长女许配与我。”
他笑,热泪却不停流下,
“父皇,你当替我高兴。”
“你当替我高兴!”
可是无论杨晟如何嘶吼,元帝不答话,也不再会动弹一下。
他像是这大殿之上冰冷的摆件,死寂而无声。
陈碌站在殿外,手上握着那刀片,甚至已经在手心划出了细细的一道刀痕。
血迹融进那些干涸的血迹之中。
父亲,昏君用你的性命来脱罪。
他也为此偿命了。若您泉下有知,也该看看,是碌儿亲手所杀,为您报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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